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岳飞的苦衷,才终于明白岳飞为何要将苏牧的命令隐瞒下来。
因为如果守军都知道这个消息,那么守军都会像他这个驿卒这般,在惨烈到没有人性的战斗之中,看一看东方,默默数着时辰。
若果真是这样,古北口早就被攻陷,弟兄们也早已死光了。
他只是个卑微的驿卒,或许连岳飞都不知道他的姓名,他也从未上阵拼杀过,虽然驿道并不平稳,许多时候也会遇到剪径的盗贼,但他们为了输送情报,往往都会尽量避免冲突,那些盗贼无非为了求财,他们也就破财免灾。
如今想起来,他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懦弱,大焱的驿道已经荒废许多,不再像强汉盛唐之时那般,四通八达,驿卒都挑选精锐之中的精锐来担任,避免情报外流。
由于百年承平,关外的驿道甚至人迹罕至,许多驿道本来不许寻常平民使用,发现就要杀头,可后来驿道却渐渐成为了商路。
他作为最为堕落的一代驿卒,他并不会因为自己握不紧刀而感到羞愧,真正让他感受到羞愧的是,他连握刀的勇气都没有!
弟兄们一个个死去,城头上的敌人也越来越多,岳飞和杨再兴已经无法抵挡人潮,只能退回到城头上,死守着那个口子。
他们的身后也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敌人,弟兄们终究没办法再完好地掩护他们的后背。
本来就伤痕累累的两员主将,身上早已满是刀剑之痕,他们的刀刃因为劈砍,不断被热血浇灌,不断与敌人的骨头摩擦,眼下正在微微发热。
他们的长枪已经折断,有时候连刀剑都刺入敌人的心腹而无法拔出来,他们只能用腿脚,用头,用膝盖,用身上一切拥有攻击性的部位,去杀死敌人!
他们会捡起地上的武器,甚至有时候摸到一个折断的箭头,都会精准地刺入敌人的脑袋和咽喉!
他们就像狼群之中苦苦挣扎的兽王,遍体鳞伤,却永不屈服!
驿卒的身体在颤抖,剧烈地颤抖,他甚至双腿发软,只躲在帅旗的下面瑟瑟发抖,肚腹翻江倒海,好几次想要呕吐出来,他甚至想着,干脆躲到关所里头,等待天亮的那一刻,即便被敌人杀死,也要背对着敌人,或许这样会好受一些。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也分不清是敌人还是弟兄,就这么扑倒在他的脚边,他的手臂已经被砍断,脸上一道骇人的口子,张口想要说话,嘴皮子却翻开来,露出白白整齐的牙槽骨头。
“保…保护…保!”
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完,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驿卒,即便死了,也没有闭上。
驿卒吓得要大叫,他缩在帅旗下面,仿佛周围都是妖魔鬼怪,而这帅旗则是上天灵官的法宝,万邪辟易的仙器,是这如同炼狱一般的战场上最后的净土和避难所!
然而他看到了那人的目光,他认得这双眼睛,即便这眼睛失去了生机,他也认得这眼睛。
因为这眼睛的主人,是传令官,是将他带入军队的长官,是一直保护着弱小的他的长官。
驿卒的眼泪滚落下来,他伸出手来,颤抖得很厉害,最终将传令官手里的长刀抓了过来。
长刀上都是血,很是滑腻,但那股鲜血的温热,却像灼烧着驿卒的灵魂一般。
他想起传令官,想起岳飞和杨再兴,想起所有死去的弟兄,想起自己举着帅旗,回到古北口的那荣耀的瞬间。
他转过头,看了帅旗之后一眼。
“保护…保护…保护!”
他不知道传令官让他保护什么,是保护弟兄们,还是保护帅旗,亦或是保护主将,还是保护整座古北口,亦或是保护整个大焱家园!
他只知道,想要保护这一切,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不要死,那就是杀人!
他的脚还是发软,双手握着刀,眼泪鼻涕仍旧不争气地往外滚着,为了给自己壮胆,他拼命的嘶吼,口水糊了自己一脸,他撞撞跌跌冲出去,一刀砍在一名敌人的后背上。
那敌人是个高壮的女真人,这一刀下去并不深,许是他的心里还有迟疑,又许是他的刀法确实糟糕,他的力气确实太小,总之那女真人扭过头来,一刀就将他的长刀磕飞了出去,而后一脚将他踢飞,狠狠撞在了城垛之上!
驿卒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裂开了,他的后脑遭到撞击,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反而看开了许多,变得勇敢起来,他甚至在内心之中自嘲,或许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能一刀劈死这入娘的女真狗贼!
然而女真狗贼终究还是朝他挥起了屠刀!
刚才还想着缩在关所里,即便是死,也要背对着敌人的驿卒,突然笑了,他睁大了眼睛,哈哈大笑,死死地盯着那女真人的刀!
“噗嗤!”
女真人的手臂被后方赶来的守军劈断,长刀连带手臂,就落在了驿卒的旁边,驿卒如同脱胎换骨一边,咆哮着,连手臂带刀抓起来,一刀将女真人的肚子,捅了个通透!
当女真人的热血喷射到他的脸上之时,就仿佛晨光照耀在脸上一样温暖,驿卒嘿嘿一笑:“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