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生知道老酋长别无选择,一场浩大的战争面前,部属只剩下数十人的老酋长与他一样,实在是渺小无能得很,身不由己。
吴生不无奢望的想,王师攻占甘肃之地后,接下来就会建立在这个地方的统治,作为大唐治下之民,月朵并没有性命之虞......当然,她也不可能过得更好,她的窘迫与饥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被改变。
手里攥着那柄黑乎乎的简陋匕首,吴生荒凉的心头浮现出许多往事,一张张人脸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闪过,嗜酒如命酣醉时比清醒时多的父亲,对他照顾有加射艺非凡的吴春,灵武县城药铺里为他着甲的玉娘,小帐篷外单纯善良到愚笨的月朵......
吴生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人生竟会有这样多的离别,所有曾今得到的,在他还未明确认识到得到时,就已经不可逆转的失去,离别划分了得失,在他来不及珍惜的时候。
“穿过瓜、沙二州,若是能够不被大唐归义军拦截,一路往西就可以抵达西州,彼处也有我们回鹘人定居。”老酋长终于想到了他麾下这群人的归宿,眼中开始有了希望。
昔年,张义潮复兴归义军,纳沙州周边十一州之地于统辖之下,河西、西州都在其势力范围,而后吐蕃侵入、回鹘大兴,归义军损人失地,只能勉强保住沙、瓜二州周边之地,在那场长达数十年的斗争过程中,甘州回鹘与西州回鹘的两面夹击,无疑是导致归义军衰败的罪魁祸首。吐蕃与诸小族之外,破甘州回鹘,大唐可得河西,破金山(天山)南麓的西州回鹘,大唐能进西域。
这些天下大势对吴生来说太遥远了些,远到不是他能稍微触碰的层面,不过因为早年寒窗苦读志在宦途的缘故,吴生还是知道西州、伊州的方位,知道此处到金山南麓的距离。
很遥远的距离。
此去金山,戈壁荒漠,马匪悍贼,诸族恶徒,长路漫漫,凶险无数,此去金山,前路不可预知,此身生死难料。
老酋长的话没有在吴生心中点燃希望之火,反而让他本就寂灭的心火更加冰冷。他抬头望向银河星海,苍凉的心绪已无多少起伏,脸上的神色是没有神色,犹如一潭死水。
此去金山,吴生不认为自己还能活着,亦或是,不认为自己还有能活着归来的那日。昔年寒窗苦读时,抬头能看见的天空小的只有巴掌大,心中却有锦绣万里江山如画,埋首三尺案牍目对字字金玉良言,脑海中总浮现大展宏图显赫人前指点江山的蓝图,而今一朝走出家门投身天下,才发现天下原来这样大,数月间世事巨变目不暇接,才发觉命运不是自己掌控而是随波逐流。
天下之大,不是看见山河万里,而是看见自己的渺小,天下之大,不是看见灯火辉煌,而是看见自己的落寞。
异乡的月夜与家乡的月夜并无不同,却总是让人倍加思乡,异乡的山河与家乡的山河并无差异,却总是让人倍加怀旧,吴生凝望着肃州城上的夜空,感觉如噎在喉,醉酒的父亲,或许在村口眺望,寡言的吴春,或许在策马寻觅,清秀的玉娘,或许在吹响羌笛,愚笨的月朵,或许在寒风伫立,往事如风消散,故人如风消散,只有挂念常存心头。
吴生低下头,低声呢喃:“勿等,勿念。”
......
吴生等溃卒趁夜逃离肃州时,唐军精骑并没有追击,那不是让他们反感的事情,肃州也没有遣军追回,那是他们只能感到无奈的情况。逃离肃州城墙的人并不多,虽然逗留在城前,很可能被他日攻城的唐军碾成齑粉,但此时背靠城墙,背靠同族,还是让他们感到些许安全感,与逃离肃州面对茫茫不可预知但铁定凶险万分的征程相比,坐在肃州城前至少还有片刻安逸,左右是朝不保夕,那便只顾今夕之存,何必多想明朝之亡。
对吴生而言,同胞与同袍近在眼前,却不能并肩而立,眼下远离同胞同袍而去,归家更成了不能触及的奢望。离开肃州,背对灵州,每行一步,吴生的心便沉下去一分,他甚至能感到马蹄的艰涩难迈。
此生离了家门,便注定要把他乡当作故乡。但吴生心底仍旧残留有一丝希望:只要能够活下去,总有归家的可能。只是理智清晰的告诉他,当他滞留他乡,把他乡当作故乡之后,早年的家就只能存在于梦里。
无论是太平盛世还是战乱年代,归家,其实比想象中要难。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家都成了流离之人,流落到何处便在何处滞留,落叶归根就只能是一种偶尔提起的情怀。
虽然唐军没有追击之意,众人还是在离开肃州很远之后,才点燃火把照明。吴生望着火把下张张仓惶不安的面孔,眼神如荒野一般旷寂。离开部落时,队伍里尚有一些灵州俘虏,而此时却基本不见了踪影。吴生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但他曾亲眼所见,很多人都成了唐军精骑的刀下亡魂。
战乱年代,家国不及阵营重要,同阵营人才是自己人,敌对阵营的人,没有资格谈论自己的家国。
此时此刻,吴生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家国抛弃了,就如药罗葛狄银抛弃肃州城外的溃卒一样,因为他已经站到了唐军的对立阵营,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
一夜逃亡,天亮后队伍也没有停下来歇息,既然决定离开肃州,当然要离得更远些才好。直到午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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