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一般的掠过,北望京城永定门的那个大城门楼子,城墙垛口上面有几点灯火在慢悠悠的来回晃荡——北地乱成了这个德行。这关防也比起严密了许多。打更巡夜的也上了墙,晚上把守城门的兵弁更是加倍——光是将城门洞那些垃圾清理干净,好合得上大门,就费了顺天府好大的功夫!
楚万里和袁世凯,再加上带来的禁卫军骨干,还有葛起泰的心腹弟兄,早就站在壕沟里头等着了。天气太冷,可是没人跺脚,只是在那里硬挺着。只是翘首向来路望去。可是前路始终是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动静,唯一能远远看见的,就是永定门城楼上的那些灯火。
禁卫军出来的在静静的夜色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葛起泰他们几个还少锻炼,忍不住轻轻的走动,不时压低了嗓门儿:“……油煎着心哇……别是不来了吧!好好的洋枪,隔着这么多湖南兵,就能送给咱们白使?”
袁世凯冷着脸转过头,小葛庄出来的谁不怕这矮胖的项老板,一个个赶紧低头。连葛起泰这种大汉都缩了脖子。楚万里却回头朝他们笑笑,做了一个稍安勿燥的手势。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突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灯火,好像用来发信号的是糊得厚厚的灯笼。要是不仔细看,几乎错过。这里所有人几乎同时挺直了身子,袁世凯一示意,二十多个禁卫军出来的骨干顿时散开,他们手里多半是短枪,只有两三杆洋枪。和韩中平这种老狐狸打交道,不警惕万分可是不行!葛起泰他们这几条少林会的汉子都摸着腰间的小插子,紧张得连冷都不觉得了。
楚万里举步就要上前,袁世凯却一把拦住他:“我来!”回头又朝葛起泰吩咐一声:“保护好楚大人!”
十几条壮汉顿时上来将楚万里围住,楚万里笑笑也就站定了。就看见袁世凯毫不犹豫的举步上前,直走到壕沟边上,接过别人递上来包了蓝布的马灯,在空中画了三个圈子。
对面灯火暗了下去,沉静了一会儿,就传来了悉悉索索,枝枝丫丫车轮滚动的声音。最新从黑暗中出来的,是一队穿着号坎的士兵。瞧见这个景象,挡在楚万里前面的葛起泰觉得心口的那点血都要马上凝固了!伸手就要把刀,楚万里却从后面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低声笑道:“这些家伙没带枪呢!就是给韩老爷子扛活儿的…………要当禁卫军,胆子还得练练……”
瞧着袁世凯顶在最前面,同样一动不动。葛起泰顿时觉得脸上烧了起来。对面壕沟来的十几个兵果然什么动静都没有,就是四下散开,远远的放出警戒。在他们后面,独轮的小车子长龙一般的推了过来,阔气的用上了洋式胶皮轮子,车轴里头不知道擦了多少膏,在夜里动静极小。每辆车一个拉一个牵,都是青布包头,蓝色短布袄的壮棒小伙子。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车子转眼到了壕沟前头,就有七八条汉子抢出来先放上木板。队伍当中又走出两人,一个脸色阴沉的中年汉子正是章渝,还有一个是武官模样的。就听见那武官对着章渝道:“我不过去了,给你们看着回去的路…………只有一个钟点!我巡营的时限也差不多到了。你运什么,我不知道。这个时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是翻脸不认,还要把你们都拿下!”
章渝只是嗯了一声儿,从怀里掏出银票就递给了那个武官。那武官居然就让人掌了灯笼一五一十的数了起来,他身边的士兵脖子都伸得老长。
一边韩老掌柜的人,一边是延庆标的人,都默不作声的互相对望。只是看着那武官数银子。竟然呈现了一种最为古怪的宁静气氛。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武官才数完,朝着身边弟兄满意的笑笑:“大家伙儿回家的盘缠算是有着落了!老子当初招你们过来,总不能把你们丢在这里!这什么个年月啊…………”
他拍拍腰包,朝章渝叮嘱了一声:“快着点儿!”瞧也不瞧归他们监视的延庆标诸人一眼,掉头就走。
章渝瞧了这边袁世凯一眼,第一个举步走了过来。袁世凯站在这边笑着拱手:“章大管家,多谢了!朝鲜一别,没想到我们在这里才算又会上…………韩老爷子没有来?”
章渝木着一张脸,朝袁世凯打了个千:“我是下人,其他的事情不知道。韩老爷让送五百支洋枪,还有一万发子弹过来。你们点收,就一个钟点的时间卸货,袁大人,请吧。”
袁世凯被章渝这恭谨的一个千打下来,一句话想套近乎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好退后几步,让跟在章渝身后的那些小车全部推过壕沟。
这里准备的百十名最为心腹的手下,顿时一涌而上,开始卸货。第一箱搬下来,楚万里才凑过去,旁边葛起泰已经迫不及待的拔出小插子就将箱子撬开。
一个箱子里头四杆长长的步枪,枪头刀折在枪管底下。箱子底层铺了一层黄澄澄的子弹。葛起泰拿起步枪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咱也有使唤快枪的这一天!”
楚万里却撇撇嘴:“这是俄国老毛子的快枪,这大栓这种冷天气,得拿脚才能踹开……”
哗啦一声,葛起泰已经轻松无比的拉开了枪栓,一脸憨厚的看着楚万里:“大人,你说啥?”
楚万里看看他蒲扇式的巴掌,以长粗笨闻名的俄国步枪在他手里仿佛都小了一号,只能摇头:“当我没说。”
看着这些崭新的洋枪运过来,禁卫军弟兄们眼睛都红了。他们身处险地,周围全是荷枪实弹监视他们的武装,这种无力感早就受得够够的了!只要有枪有弹有刺刀,燕京城都可以包打!一个个涌上去,只是拼命的卸着小车上的箱子。
楚万里却走到了章渝旁边,看看他:“是不是觉得我们那个大帅待你太刻薄了?所以才回头找老东家?你身上有什么故事我不知道…………可是风里雨里这么多年,在大帅身边过安稳曰子有什么不好?有的时候儿,我们还经常听见大帅叫你名字,以为你还在伺候他呢…………你救大帅几次的恩情,大帅都记着!现在的天下,谁还大得过大帅去?有什么事情,你不能明明白白告诉大帅,让他帮你做主?”
章渝只是默默的听着,又朝楚万里打了一个千:“请大人转告大帅一声,多谢大帅记挂。但是小人要了的心愿,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别人插手不来的…………”
“就知道说不动你,宋大侠…………”楚万里笑笑,他神色有点感慨。
“为了一个心愿,洗了天下第一大城,你不在乎?”
“大帅不是也不在乎么?不然不会让楚大人和韩老爷合作接枪了…………”
楚万里冷笑一声:“韩老头子和我,对这所谓合作,都是心知肚明。我的确需要这五百杆枪,他也需要让咱们有枪,不过你转告他一声儿,你们的心愿,未必得偿!”
章渝猛的抬头,定定的看着楚万里,最后只是加倍的恭谨的低下头来:“是,大人,一定转告…………”
楚万里却早就走了开去,一路晃还一路喃喃自语:“韩老头子现在到底在哪儿呢?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怕折腾死自己…………”
章渝只是看着楚万里的背影,当他知道延庆标现在是楚万里在主持的时候,就向韩老爷子隐晦的表示过担心,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楚万里是比徐一凡还要变态的一个存在!想利用他而达到自己目的的人,往往死得很惨…………可韩老头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王霸雄图,灭国屠城,那都是别人的事情。
他想做的,只是打进那家王府,让那人亲手死在自己的眼前!
~~~~~~~~~~~~~~~~~~~~~~~~~~~~~~~~~~~~~~~~~~~~~~~~~~~~~~~~韩中平现在并不在他最近常居于此,暗中拨弄北地风波的小村子里头。
他现在正轻车简从,毫不起眼的进了燕京城。
在文廷式翰林第的书房里头,一灯如豆,三人对坐。
文廷式神色紧张,韩老爷子却始终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而康有为却是直着眼睛,看着屋角,脸上神色不住变幻。
不知道过了多久,康有为猛的一拍桌子:“干了!复生死死抓着一两千兵,就是盘踞在他左右,又靠着杨书乔这家伙掌着步军衙门和顺天府,消息灵通,只要城里一有什么动静,他的兵马上就过来!让这燕京城,始终是他复生的天下!只要能将他最后那一两千兵调走,就有办法对付他,打开燕京九门!老爷子这个主意我看使得,就这么办吧!男儿大丈夫,坐言起行,不必再议了!”
韩老掌柜笑笑:“到时候也用不着九门齐开,有三两个门能开开,老头子就觉得足够了…………哪能累着朝中大人,一个个的给咱们把门全打开了?”
老头子说着玩笑话儿想松动一下气氛。眼前这两个所谓清流书生,心比天高,可是光光是商谈事情,这文廷式就不住的流冷汗,这康有为只是咬牙切齿。还什么都没干哪!
文廷式又擦了一把额头冷汗,定定的看着韩老头,用无比郑重的语调问:“老爷子,城中你可靠手下,给我一个实数!”
韩老头子竖起两根手指。
“…………二百…………”
“…………那是徐一凡练出来的兵!”
徐一凡虽然是仇敌,可是他练出来的兵,在大清大臣心目当中,差不多也是金字招牌了。文廷式听完,跟康有为一样,又是咬牙切齿半晌:“乔诏的事情,交给我了。这个误不了事…………只是复生万一就是不离开他最后那一两千兵,跟着去平延庆标呢?”
康有为又是一拍桌子,脸色铁青:“我去宣旨!到时候,我担保把复生留在隆宗门的总理大臣衙门!”
文廷式一惊:“南海…………”
康有为却不答应,只是神色狰狞的看着韩中平:“老爷子,到时候你们的人认准点儿,不要把我也给一锅烩了!”
韩中平神色一肃,避座一揖到地:“南海先生为朝廷如此行事,忠义可佩,请受韩某人一礼!”
康有为扬手就截住了韩中平的话:“这个时候了,我们还假惺惺的做什么?我们要的,无非是权位而已…………趁着徐一凡打定主意要看这里笑话,等着渔翁得利,一举将权位全部掌握在我辈手中!扶保圣君,做出一番事业出来!”
他话说得如此之明,反而让旁边还在犹犹疑疑的文廷式下定了决心,同样一拍桌子站起:“干了!总好过让复生始终掌控局面,最后开门将徐一凡迎进来!”
韩中平呵呵一笑:“如果一切顺利,要不了三两天,我们就在京城内再会吧!二位大人,大事必成!”
~~~~~~~~~~~~~~~~~~~~~~~~~~~~~~~~~~~~~~~~~~~~~~~~~隆宗门,总理大臣衙门。
纷乱的京城当中,只有这里还是刁斗森严,刘坤一留下的亲军当中最为可靠的四个营,都驻扎在左近。这四个营多是湘潭子弟,谭嗣同的小老乡。这个年月,老乡的确比其他人可靠许多。谭嗣同也对这四个营加以殊礼,恩义相结。是刘坤一留下的营头当中,最为可靠,使用起来也最得新应手的绝对嫡系。
正是这四个营,维持着京城最后的一点秩序。
四个营的官弁,将隆宗门总理大臣衙门围得铁桶也似,轻易不放人进来。谭嗣同也知道,他在燕京城就在,他去的话,燕京城就不堪设想!
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什么名声了。
一切的一切,就是要撑到徐一凡北上!
可是这位传清兄,似乎做出了人人都能够理解的选择呢…………易地而处,自己面对这逆而夺取最后一步过程当中,这留下最少隐患,取得最大利益的选择,只怕也会动心吧?
谭嗣同负手站在庭院当中,只是沉思不语。
这些曰子,已经没有什么公文好批阅了。燕京城所有的政治机能,差不多瘫痪了大半,京城当中人心惶惶,流言纷飞。只有派出去平乱的各个营头,请械请饷的文书不断的传过来。他这个号称秉衡天下的新总理大臣,现在也就是一个维护京城治安的城守尉和这万把人的粮台总办而已。
一生抱负,尽付流水。唯一剩下的,就是一点责任而已。
从各地传来的消息看来,北地局势,已经渐成燎原之势。聚拢在城外,等着每天两个钟点开城门时间的流民也越来越多。到处都是一片仓惶的景象,中枢威权,完全丧失殆尽。这一条路,已经不折不扣的走绝了!
这么一个北地,还不知道多少人要他谭嗣同的姓命呢…………传清兄,我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跟着谭嗣同的几个亲兵戈什哈,站在廊下轻轻的跺脚。夜里寒气逼人,可谭嗣同在那儿呆呆的一站就是老长时间。他们都觉得快要冻僵了,可谭嗣同却始终一动不动。要不是偶尔叹息一声,真的会以为那就是一座雕像。
走廊的那头突然传来了脚步的声音,接着就是一点灯笼,传来了微弱的光芒。一个戈什哈提灯快步走了过来,直走到一动不动的谭嗣同身后,一个千打下去:“大人,有客来拜…………”
谭嗣同身子一动,这才从沉思当中惊醒。皱眉转身:“这个时候我还见什么客!回张片子,说改曰回拜就是了,这还用我来教?”
戈什哈站起来,答应一声要走,却又回过头来嗫嚅道:“大人,是五爷…………”大刀王五就是再低调,现在他也是天下闻名的人物了,两个兄弟一在南已经是可问鼎之轻重,一在北也是人称二皇上,做出了带兵进京逼宫这种大事!他一报名号,就算谭嗣同吩咐过什么客人也不见,戈什哈也得跑得跟飞一样的通传哇!
“五哥?”谭嗣同一震,忙不迭的挥手吩咐:“请进来!不……我亲自去迎!”说着就一撩衣襟,急匆匆的跟着戈什哈出了院子,不一会儿就来到前庭。就看见门口摆着一张长凳,敦实的王五一身短打,腰带勒得紧紧的坐在那里,双手扶在膝盖上头,腰背笔直。在他身边,搁着他赖以成名的大刀,在门口灯火下闪动着寒光。
两个戈什哈在王五身边恭谨的垂手侍立,等着五爷招呼。当兵的人,谁不佩服这等好汉子,大豪杰?
谭嗣同离王五老远,就大声招呼:“五哥!五哥!”
王五从板凳上一跳而起,快步迎过去把住谭嗣同的胳膊:“兄弟,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模样儿了?”
王五一句话说得谭嗣同心里百感交集,只是握住王五的手:“五哥,您瞧瞧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不是这些曰子过得有点为难?怎么不来找兄弟我?来封信也好哇!”
王五果然也瘦了一些,但是英雄气概,却不稍减半点。他笑笑,眉宇间却满是担心眼前这个兄弟的神色:“…………我能有什么为难招窄的地方儿?两个兄弟如此出息,谁敢来得罪五哥我?…………只是兄弟,五哥担心你哇!”
谭嗣同脸上神色一僵,接着就又笑了起来:“你兄弟我是二皇上,谁能拿我怎么样?五哥,你不来我还正想去招呼您呢,镖局上上下下,老弱孤寡你还带着几十口子,燕京城兵荒马乱的,你赶紧带着大家伙儿住到我这里来吧…………”
下面的话谭嗣同却接不下去了,一旦他撑不住,乱事发作。那他这里才是万般凶险之地!叫王五过来,不是害了自己五哥么?可是这话又一时转不过来,瞪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王五却爽快的一笑:“…………徐兄弟在天津派了个人,盛宣怀盛大人你认识吧。他手眼通天,前些曰子就派人过来,要将咱们全部接到天津去,一船运到江宁。我想想看,这个时候儿硬气不得了,老弱病残这么多口子呢!人我全送走了,现在就五哥一个光身人,干脆爽快,你不说,五哥也要硬讹着住过来…………你总不能赶我走吧?”
谭嗣同看着王五大大的笑脸,只是抖着嗓子问:“五哥,你干嘛不走?我自己没什么,几千兵保着,你就孤身一个人,到时候万一有事儿,我照顾不了你!”
王五瞧瞧他:“兄弟哇,你还嘴硬干什么?不瞒你说,前些曰子,五哥家里门槛都快给人踩平了,来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官儿…………你猜出手最大方的有多少?十万两银子!就求着五哥给徐兄弟写封字儿,引荐一下…………可没一个人要五哥在你跟前儿说话求官儿的!话里话外的口风都吐出来了,说香教现在在里头都有内应了,大家商量好了,就要对付你!你可是他们眼中钉哇!”
他放开谭嗣同的手,转身回头拿起了带来的大刀:“……有五哥在你身边,大事办不了,其他的多少能照应一点儿…………兄弟们,不就是这个时候瞧出来的?五哥要是走了,算什么一个人?”
谭嗣同只觉得眼眶热热的,可这个时候,不是动感情的时候儿…………他猛的转身,招手吩咐戈什哈:“送五哥出门!派十个人,明天城门开的时候,陪五爷去天津!拿我的片子,上天下地的也要找到盛宣怀!告诉他,人我是送过来了,让传清兄照看好咱们的五哥!”
“你敢这么做!”王五大喝一声。
谭嗣同却不回头,只是淡淡道:“五哥,你就当没我这个兄弟吧…………”
王五哼了一声:“我不能当没你这个兄弟,可是只要你说一句,从此没我这个哥哥,我就掉头就走!男子汉大丈夫,没那么多哭天抹泪儿的事情,那叫没出息!你敢说不认我这个哥哥?你就说得出口?”
谭嗣同僵在那里半晌,缓缓回头苦笑:“五哥,您这是又何苦…………”
王五哈哈一笑,豪迈的道:“苦不苦反正就这么着了,大家都是爷们儿,扯那么多酸的干嘛?你徐兄弟这上头就比你爽快!有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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