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醒来时有些迷茫:身周不是瑶华岛的珍奇草木风景,也不是石围或者芳华竹楼,而是一间寻常客房,粗布被褥很是舒适,仔细想想,离家以来倒是第一次安稳睡觉,只是这入梦的方式颇为特别。杜衡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处,似乎又感到那一抹冰凉,他忽然惊恐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心口刺一刀,怎么会不疼呢?
他想,如果他已经是个鬼魂,那他应当可以飞或者游荡,从这里应该很快就到虞山了,但他又想,寻常人看不到鬼魂,那母亲怎么知道是他回来了呢?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只觉得浑身慵懒,提不起精神,瞪大了眼睛,心里盘算着怎么做个好鬼,想着想着,肚子咕咕地叫一声,他才发觉鬼也是会饿的。他又想到:这里应该是黄泉路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是给鬼作休息的,那应当会有给鬼吃的东西,是什么呢?莫非是人肉或是纸扎的香火?那可太难吃了。
杜衡起身下床,慢慢地走到房门处。他此时一点都不着急,难道会再饿死一次?
好在这门是向外推的,省了不少力气。杜衡推开门,发现自己在一条长廊的末端,往左边看去,是一排整齐的门窗,看样子是客房之类。他用力踩了踩地板,想让自己飘起来,却发现自己仍然需要一步一步走到走廊末端,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并没有感到疼痛,叹一口气,他提起精神向走廊尽头的拐弯处走去,那里隐约有声音传过来。
这段路不长,木制的地板有些滑,杜衡走的很慢,他想:自己都变成鬼了,还是要走路,真是太惨了,他又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走到一半才记起来,舅舅他们不知道去哪了,他有些怪怨桑桑,刺的太过突兀,他又觉得有些奇怪,生死之后他却不恨桑桑,也没什么感觉,仿佛行走在薄雾中,看什么都清楚,却又捉摸不透。
他走到走廊拐角处,推开半掩着的门,展现在他眼底的是一个繁华的客栈大堂,贩夫走卒,侠士书生,僧侣道商,尽皆在这宽阔大堂之中,人多却不喧闹。杜衡扶着栏杆向下看去,却并未看到空桑一行人,反倒不小心瞥见了一个胡女的波涛汹涌,他收回目光,仔细的审视人群,发现这客栈里的人大多像是江湖中人。那挑菜的贩夫提着一只黝黑的扁担,落地震裂一圈青砖;那执扇的书生饮酒时,隐约间指尖有水渍;那肥和尚头上戒疤尚在,却横眉怒视着另一桌的三名黑衣男子;有豪侠粗布裹身,手中一把无鞘剑却寒光闪闪;有舞女长袖婀娜,却隐约可见袖间有银光掠过。这一番场景像极书上,只是杜衡依旧懒洋洋的,他提不起精神来,刚醒来却又有睡意袭向,这使他有些奇怪,却依旧懒得思考。
杜衡干脆一屁股坐下来,两只手撑着栏杆,把脸塞到栏杆缝隙里,眯着眼睛看下面的鬼。他有些好奇,阴间也有江湖诸多恩恩怨怨吗?那白衣剑客打扮的潇洒,一只手却不安分地在侍女身上划过;皂衣打扮的捕快警惕地盯着另一桌的赤发男子,握刀的手久不放开;芸芸众生相,江湖仿佛在此处投了一个影。
先前那和尚忽的起身,将手中禅杖紧握,怒目喝道:“竖子,藏经阁失窃究竟是否与你三人有关!”
那三个黑衣人正沉默地喝着酒,听得这话,左侧那人把手中酒杯一摔,也瞪着那和尚,神色倒是激愤,却不反驳,当中一人仰头喝光杯中酒,起身苦笑一声,竟双手合十,朝那和尚行了一礼,语气之中悲意浓烈。
“法慧师傅,常知已经自废双目,难道寺中还不相信他吗?”
右边那人浑身颤抖,肩膀一耸,竟伏在桌子上掩面哭泣。左边那人一拍桌子,悲愤道:“难道就因为我们是香积厨的二流僧人?!”
这三人看相貌约莫二十来岁,眉目端正,不像是大奸大恶之辈,头上的方巾打了补丁,身上的黑衣也是粗布缝制。当中那人微微一叹,盯着那被称作法慧的和尚,语气坚定道:“如果法慧师傅一定认为是我们三人做了出卖寺院的事情,尽可以请达摩院的师兄缉我们回去,还请不要在这里妨碍我为常知师弟求医。”说罢,双手合十,旋即又变为抱拳礼,苦叹一声,坐下不再言语。
法慧和尚死死盯着三人,一张肥脸涨红,却不多言语,嘴唇微动,似乎是念了一声佛号,缓缓坐下,闭目诵经。大堂中众人见此状况,倒没有多加议论,只是望向这四人的眼神有所变化。
求医?这地府黄泉里,也有人生病?杜衡把脸拔出来揉揉,继续呆坐着。大堂中的人并不像杜衡这么有耐心,他们已经开始烦躁,脾气差些的已经砸了好些餐杯,跑堂的倒是挺忙的,也不怎么怕这些江湖人,偶尔还和柜台里算账的书生斗斗嘴。杜衡想起了楚玄云,想起在百文斋的情景,吐了吐舌头,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肚子又咕咕叫,他这才记起来自己出来是寻吃食的。
去哪里找呢?杜衡低头看了看,发现楼梯往左就是一张青色门帘,隐约有香味四溢,杜衡用力嗅了嗅,小跑着去找香味的来源,下楼的时候险些摔着。这楼梯倒不长,雕着些蝙蝠一类。杜衡跑下去以后,转身就冲向那处。虽说不知道那地方是不是外人能进去,可是那柜台比杜衡高,跑堂的忙着给人送酒,客人们也没人理他一个小孩子,于是他得意顺利进去。
此处是一方小院,右手处炊烟正炽,应当是厨房,墙边一个寸发壮汉在提井里的水,背影魁梧。杜衡干脆走到他身后,脆生生喊一句叔叔,那汉子转过身来,诧异的看了一眼杜衡,将手中的水放到地上,蹲下来问道:“小师傅,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杜衡看着他左眼下的怪异刺青,倒也不怕,微红着脸摸了摸肚子,肚子很争气的发出咕咕声,那壮汉咧嘴笑笑,摸了摸杜衡的脑袋,说道:“你在这里等等,我给你找些吃的来。”杜衡点点头,目送他提水回厨房,心中却好奇他为什么称自己是小师傅。难道一觉醒来变光头了?杜衡抬手摸一摸脑袋,没摸到头发,再一拍,发出清脆的啪声,跑到井边低头看去,嚯,好一个清秀小沙弥。
“嗯哼?”
杜衡冲着井里的影子做个鬼脸,歪了歪头,水中那影子也做个鬼脸歪歪头,杜衡仔细的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的头上隐约有青色,抬手仔细摸摸,像是有初长的一层头发,顺手摸一圈,手心处传来酥麻的感觉,很是舒服,却没注意到井边青苔,两手一滑,险些栽进去,好在那汉子及时赶到,一把拽住杜衡的衣领,把他拎到了后院一张石桌旁。
“小师傅,好在你不重,否则就要早见佛祖了。”那汉子说着,将手中拎着的饭盒放到桌子上,打开来,是一碟素萝卜和几个窝头,还有一壶清水。杜衡吧唧吧唧嘴,那汉子笑着说道:“吃吧,管饱。”
杜衡感激的看一眼他,抄起筷子就夹了一块萝卜,这萝卜腌的入味,再咬一口窝头,面粉的香味混着腌萝卜的爽脆,让杜衡十分之满意,只是下一秒,杜衡面色一变,哎呦一声,吐出一颗带着血的牙,舌头一舔,原来是一颗门牙掉落。那汉子哈哈大笑,拾起那颗牙,用围裙擦去血水,递给杜衡,杜衡苦着脸接过那颗牙,对那汉子道声谢,继续对付剩下的饭。那汉子笑着说道:“小师傅,你回寺以后把这牙扔到房门梁上,以后就能长高了。”
杜衡咽下一口窝头,回道:“我不是什么小师傅小和尚,我姓杜,叔叔你叫什么呀?”
那壮汉疑惑的看了看杜衡的头,说道:“那你留这么短的头发作甚,你家里人呢?”
杜衡叹一口气,难道要说自己被个小姑娘往心头刺了一刀?他咬一口萝卜,说道:“我和家里人走散了,叔叔你知道虞山在哪边吗?”
 
;??“虞山?”那壮汉摸了摸脑袋,说道:“虞山在岳州地界,离这里远得很,你和家里人走散掉了?你家里人住过客栈?”
杜衡点点头,说自己住在天字最末号的房间里,一觉醒来就剩他一个了。那汉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竟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叮嘱他把这些吃完,便起身走去大堂里。杜衡疑惑地目送他离开后院,摇摇头继续对付那碟咸菜,吃着吃着,却一拍脑袋,大叫一声,狠狠一掐大腿,小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换牙会疼,掐腿也疼,我没死哎!
杜衡开心的拍了拍脸,跑到井边,冲着水中倒影大叫一声,跑回来坐好,大口的咬着窝头。那汉子并未离开多久,很快就带着柜台上的书生回到后院。杜衡好奇的看着这俩人,满意的打个饱嗝。算账的书生仔细看了看杜衡,摸了摸山羊胡子,说道:“厨子,天字末号房的客人自从订了房就再没来过,押金倒是交了三个月的,还吩咐我们不要进去,可这小子什么时候进去的,我还真没印象。”厨子挠挠头,疑惑的看向杜衡。杜衡开口问道:“叔叔,订房的人是戴斗笠吗?”
那算账的点点头,说道:“这倒没错,戴斗笠这客人交了五个月的押金,取了钥匙就走了,现如今三个月过去,我还没见他回来过,这位少侠,你是他什么人?”
杜衡一怔,三个月?自己睡了多久?他抬头望望天空,发觉烈日炎炎不似春日,再看众人穿着皆清凉为主,他不由得吓了一跳,反问道:“现在的日头这么晒,离秋天还有多久啊?”
算账的皱着眉看他一眼,说道:“刚入夏,早着呢。你到底与那客人什么关系,若是亲族子弟,我们自当照顾,若是无亲无故,就请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杜衡呆住了,他觉得这事着实太过离奇,哪有一睡三个月的,那岂不是成了神仙鬼怪,下意识伸手摸一摸心口,自怀中掏出一块玉来,那算账书生见到这玉,眼睛一亮,一拍手,说道:“没错了,这是那戴斗笠客人佩的玉,他交押金时曾用这玉作保的。”
杜衡仔细端详这玉,似乎是当初在湖上陆离所赠的,此时已然雕刻成了一尊麒麟的模样,祥云缭绕,十分可爱。杜衡小心将玉收起,问道:“请问那客人走的时候,没有吩咐什么事情吗?”书生想了想,摇头道:“除了吩咐我们不要进去房中,其他就没什么了。既然有这玉,和你那客人的关系我也不多问了,烦请稍后来柜台登记一下,我们也好向掌柜的交代。”说罢,也不多做什么,朝着杜衡拱拱手,又出去忙活了。
厨子挠挠头,将饭盒餐具收起,说道:“小师傅,哦不对,这位小哥,你若是和家里人走散了,便去官府报个案吧,客栈向来不惹你们江湖事,你也别想着去找掌柜的了,他去密州进货,年尾才回来呢。”
杜衡好奇的问道:“可是客栈里的,不都是江湖上的人吗,那个什么法慧和尚,刚刚在大堂里喊的可起劲嘞。”一边说,一边帮着厨子收拾餐具。厨子也不拦着他,一边拾掇一边说道:“喊的起劲就喊去呗,喊累了还多卖几碗茶,他们也就喊喊,不动刀兵,都是小事。”说罢,收拾好进厨房,继续做饭去了。杜衡走到厨房门口,发现这偌大的厨房也就只有这厨子一人,他刚要进去看看,厨子却一把把门合上,只露个缝,从门缝里对他说道:“小哥,这厨房重地,闲人免进,快去歇着吧,有事招呼那跑堂的就行了,我还有一碗八宝荟要做,得空聊。”然后就合上门,杜衡只听得里面传来刀磕案板声,撇撇嘴,转身回到大堂里。
他此时已从方才的困倦中稍微清醒过来,意识到,先前那身心疲乏很可能和睡得太久有关系,可自己真的睡了三个月吗?三个月不吃不喝,怎么脸还有点圆了呢?揉揉脸,又长出一口气,杜衡继续梳理思路:自己如今在客栈之中,这客栈奇怪的很,不惹江湖事,思离舅舅留下自己一人在这里,楚先生他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家里人也不来找,难道真的要去找官府?可我是杜家的人啊!
杜衡苦着脸,自言自语道:杜家的人找官府,那岂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成不成;可杜府在江湖上的名声也强不到哪里去,爹爹叫我在外尽量不要招惹是非,唉,这下好了,我不惹是非,是非自来找我,倒不如变成鬼游回去呢。一边胡乱想着,上楼回房,继续躺在床上发呆。他此时茫然无措,却也不哭闹,只是心中惶恐,摸出那块玉来,记起思离舅舅带他去石围吃鱼羹,那可真是美味,又想起楚玄云教他的那套功法,想起身操练一番,却又感到睡意袭来,抵挡不住,翻身裹着被子睡着了。
睡着后做的梦光怪陆离,时而霓虹烟霞,时而怪石林立,时而浓雾缠绕,杜衡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扭了扭腰走出房门,发觉大堂里换了一波人,先前那些江湖好汉大多不在了,只有几张面孔杜衡觉得有些熟悉,仔细想想,是那握无鞘剑的豪侠,仍然在独酌,舞女仍在起舞,只是却换了一身红衣,妆容精致,舞姿优美。剩下的,就大多是生面孔,有掩面自饮的、小声交谈的、还有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人不多,大堂里空的很。杜衡也没细看,径直下楼去到柜台处,拉过一张凳子踩在上面,敲了敲柜台。算账书生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笔,颇为惊讶地对他说道:“两天没见,你去哪儿了?我还寻思要不要进屋看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杜衡也有些诧异,两天?他吐了吐舌头,说道:“有点睡过了……”。算账的抖了抖账簿,走出柜台,半倚着墙,问道:“你家里人什么时候来接你?出什么事客栈可不负责任,最近可乱,出了这门处处刀光剑影,你一个小屁孩,嗯?”杜衡眨眨眼,心想:我倒是想回去,可我要是说我要回虞山杜府,你们不把我扔出去才怪。沉吟片刻,杜衡苦着脸回道:“我家在虞山脚下的陈家庄,离这里好像很远,你这么一说,我该怎么回去啊。”
那算账的打个哈切,轻笑一声,说道:“好像很远?虞山在岳州,这里是襄州地界,你现在收拾收拾,从这向南过荆州,大概要十多天?这事我也不清楚,你得空出门左转去长空镖局问问,那边有这行生意。”杜衡听言,跳下凳子就要去问,那算账的伸手一攥,揪住他耳朵,笑嘻嘻的问道:“你现在出去,怕是要被随风观的牛鼻子砍死的,仔细听听,外边是不是有奇怪的声儿啊?”
杜衡侧耳去听,隐约听到有兵刃相交的铿锵声,又有人呼叫声,忽而传来马蹄声,那些声音就都散去了。那书生见他这样,哈哈大笑,略带嘲弄地说道:“你还真听啊,你一个小孩子,哪里听得到,何况这还是走轻快路子的剑术,哪有那么大声音。”杜衡白了他一眼,心想自己一觉醒来,六感敏锐更胜于当日习得内力之时,只是书上写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自小心思通透,也不想凭空引人注目,此刻也就笑嘻嘻地糊弄过去。
马蹄声带来的除了客栈外的平静,还有一队的缉律司黑衣巡查,这六人推门而进,却不就坐,只站成两列,整齐肃穆,像是迎接的姿态。少倾,听得一声落轿,便有一执扇白衣男子缓缓走入客栈。这男子真当得上玉树临风四字,剑眉上扬,器宇轩昂,却带三分傲气,腰间佩玉赤红如血,隐约刻着一个杀字。进到客栈,那男子折扇一合,环视客栈里众人,仿若审视牢中死囚。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自众人间传出:“缉律司秦首座大驾光临,夏某有失远迎,万望海涵啊。”
讲话的,却是那算账的书生。杜衡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秦首座一眼。算账的这话用词恭敬,只是讲话的语气讽刺意味颇浓,两人似乎有宿怨。秦首座也不恼怒,手中折扇轻轻一指,便有一黑衣巡查搬过一张椅子,他顺势坐下,开口道:“夏先生不必多礼,我此番来造访,只为寻一个人,不知夏先生可否愿意助我?”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