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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一扬眉毛:“躺着?这个时辰?”
小厮点头:“躺了好几天了,起来吃两口饭,又回去躺着。”
“没请太医看?!”
“请了。”小厮顿了顿,“大夫说,没病。”
“……”
跟着小厮往里面走,其实斯杰潘这地儿,胤禛以前来过好多次,每次来,他的感受都是一样的:冷。
什么陈设都没有,里面空空荡荡,墙上笔墨字画一概全无,桌上是寥寥数支笔,一方砚。椅子只有两把,没有客人的时候,小厮还拿去一把,踩在上面晒被子。斯杰潘的理论是,椅子放多了,客人就会多,坐着不肯走,令他心烦。他不高兴家里人太多,就连衣物的洗涤,都是交由外面的洗衣妇来负责。
是的,他这家里甚至没有丫头,客人来了未免好奇,问斯杰潘为什么不买两个使唤丫头,斯杰潘的回答是:他讨厌女人。
也有和他不对付的客人,回去之后传播八卦,那人哼哼道:讨厌女人,也不喜欢男人,这家伙就是个孤独鬼。
没有人知道斯杰潘到底追求什么,讨厌他的人说他追求的就是如何害人,说他是大清的来俊臣;敬重他的人说他追求的是国泰民安,先天下之忧而忧。
只有胤禛明白,斯杰潘究竟追求的是什么。
那冷,并不是气候,而是他的内心。
到了那雪洞一样的书房,胤禛进来一看,斯杰潘正歪在床上发呆,没换衣服,头发都没梳,他一见胤禛来,顿时慌了神,赶紧起身要下床请安,胤禛摆手道:“别行礼了,我也不是客。”
等小厮退下了,斯杰潘才惨白着脸,低声道:“万岁爷。”
胤禛在他旁边坐下来,他叹了口气:“你别怕,我今天不会再逼着你听那些话了。”
斯杰潘一听这话,眼里顿时涌出泪来,他说:“万岁爷,我不想想起来。”
胤禛听他这么说,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他斟酌良久,才轻声劝道:“可是斯杰潘,你原先的生活,比如今好,你原先有人作伴,有人照顾,比如今这样孤孤零零的强多了。”
斯杰潘抬头看着他:“如果真的有万岁爷说得那么好,那我为什么不愿意想起来呢?”
胤禛一时无语。
“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斯杰潘继续道,“我躲也没处躲,就只能把它们忘掉。”
胤禛沉默片刻,忽然问:“听你这么说,似乎是想起来一些?”
斯杰潘点点头:“都是零星碎片,如鸿爪雪泥,连不成线,有时候回忆起鲜明的片段,但如果努力再去想,却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胤禛忍不住道:“既如此,索性一气想起来,不是更好?”
斯杰潘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万岁爷,我昨夜读古书,上面说,南伯子葵为了能得道,问于女偊,女偊说,自己曾授卜梁倚得道之法,所谓‘三日之后外物,七日之后外身,九日之后外天下,已外生死矣,而后能朝彻’……女偊所要求的这些,都是为了能够让卜梁倚得到‘朝彻’,朝彻后方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方能入不死不生之境地,拿女偊的想法,也就是得到‘道’。其实简单来说,得道者,只是要做到‘无己’就好了。”
斯杰潘抬起头来,郑重地凝视着胤禛:“唯有无己,方能无忧,人变得蝇营狗苟、瞻前顾后,所有原因不过是为了‘己’,人生于天地之间,都是‘有己’的,所谓‘有己’,也就是有生死、寿夭、贫富、贵贱、得失、毁誉这种种计较,这都是人心的负累,因为这些负累,人就无法做到‘游心于道’,我觉得,如今这样很好,正是撞了大运,人家想放下都放不下,我却忘得干干净净。反正什么都想不起来,所谓的自己,也随着前尘往事消失了。因此又何必非要抱着已经不能改变的过去,耿耿于怀呢?”
胤禛都被他说懵了!
古书这玩意儿,果然是不能读的!自己这正宗的清朝人,居然讲不过一个研究胚胎的外国人!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本来想劝斯杰潘你算不上无己,你的自己是存在的,你的潜意识一点儿没变,只是被卡住不能上升到意识层面而已,你一想不通就抱着老庄之道来逃避,其实是在掩耳盗铃,古典哲学不是这么用的……
但是想想,何必再把现代心理学引进来呢?何必非要把斯杰潘说得没躲没藏的呢?他这已经够乱了。
觉得再辩论下去也是无益,胤禛点了点头:“好吧,我再不勉强你了,往后,你还是这么过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