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羽仙尊喉咙堵塞,心里刚烧起来的火又灭了。
他看着斗篷没能遮住的、林沁华环在林慕肩膀上那只手,苍老、枯瘦,和她第一天来到华弥仙境时的模样做对比
那个健康美丽、永远生机勃勃的妻子,好像早就消失在了记忆里。
所以,真的是他错了吗
“还有,我外甥不在意你偏心。”林阗活动了一下手腕,毫无征兆甩手给了华羽仙尊一巴掌。
啪一声清脆无比。
林阗若无其事,“我挺在意的。”
“你个愚蠢,亲疏不分,我外甥都要瘦成竹竿了,你还把墨知晏当猪养,天天吃那么好也没见他长长脑子。”林阗心平气和地说,“别瞪我了,最后一天给你当大舅哥,给你点人生建议,以后咱俩再见,无亲无故还有仇,我就只能带着瓜子看你犯蠢了。”
林誉带着车到了院门边,撩起马车前的帘子招手“快过来。”
八匹通体纯青的马温顺地趴在地上,林慕路过,还转头去看。
林慕想先把林沁华放上去,但林沁华紧紧抱着他不愿意松手,只能让林誉把帘子拉开一点,直接抱着人上车。
林家车队浩浩荡荡驶离华弥仙境。
无数人看在眼里,心里都明白,这两家恐怕是要彻底闹翻了。
当初在承桑祁的马车里时,林慕就感受过这些修真世家有多奢靡,平平无奇的外表下,可以囊括客厅卧室茶室甚至还有个浴室,进了林家的马车,才发现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林家的马车看着不起眼,进了门之后才发现,这里面的空间连地面都是拿玉石来铺的,到处不是镶金是嵌玉。
窗口挂着金铃和香包,微风一吹,带来一阵悦耳铃声,屋内弥漫着浅淡的香味。
他好像有点明白林阗当初为什么能这么轻松地说出那句“你俩谁是假的,给谁的那份礼物就是喂狗的。”“我妹妹说是假的,那就找着呗,又花不了多少钱”
林誉退开里面的门,“表弟,你带姑姑随便睡,床都是早就打扫好的。”
“早就”
“对啊,”林誉挠挠头,“我爹说你看着就不是个善茬,肯定要搞事情,搞不好就能把姑姑接走了,让我提前准备好。”
林阗给了他后脑勺一下,“闭嘴,干活去。”
又对林慕说“别听他的,我说的是你
看着就十分刚强,遇傻则刚,应该的。”
林慕“”
照顾林沁华在卧室里睡下之后,林慕坐在床边守着她。
窗边银光一闪,他手腕上又多了条小银蛇手镯,头尾相衔,脑袋软软搭在他手背上,林慕问他“前辈,你还好吗”
过了会儿,那截小尾巴才动了动,在他手腕上拍了一下。
“还好,有点困,我睡一觉。”
林慕揉着太阳穴,让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这场对峙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未知和危险性。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华羽仙尊就会察觉顾随之的真实状态。
今天在场那么多强者,绝对压制需要的消耗大到可怕。
林慕问过顾随之。
硬要打也不是打不过,但打完之后是什么光景就不好说了。
他想起什么。
“对了前辈,我刚才喊出了傅初嵇的名字,他们会听到吗”
“不会,他不是也叫了你气运之子”顾随之睁开眼,没什么精神,“他一出来我就知道他肯定又要提起这件事,做了点干扰,不然你不就跟着暴露了吗”
他又没有读心术,不知道傅初嵇和林慕什么时候会说出什么话,只能全都屏蔽了。
不然的话,林慕的身份暴露出去,跟唐僧肉现世也没什么区别了,全世界多少人都会疯狂来追杀他,想方设法掠夺他的气运。
“但你好像暴露了。”林慕道。
傅初嵇的灵识层次极高,就是华羽仙尊出手,也未必能把他从墨知晏识海里抹去。
这事只有顾随之能做。
但做完之后,顾随之也会暴露。
“无所谓,无非就是猜想得到验证了,你与其担心他还不如担心墨天晔,虽然我专门绕了点远路,没有直接回你身上,但墨天晔现在可还在气头上,要是一气之下把这件事公开了”
顾随之提精神,翘起尾巴尖。
“你就完了你知道吗以后你整个人都打上我的印记了,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了,跑不掉了,你以后要是变心,我就杀上人族”
林慕低头亲了他一口。
顺便捏了捏他的尾巴尖。
“辛苦了。”
顾随之把自己盘紧了点,正经八百地说“我也觉得我辛苦了,一下不够,还有你不要转移话题,墨天晔那边”
林慕把他解下来,放在肩膀上,转头看着他,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好似桃花落潭带起的那点涟漪,“要是真的暴露了,等母亲病好,我们就去浪迹天涯,偶尔回来看看母亲。”
顾随之想了想,“这算不算私奔”
“”林慕微笑,“胡说,你不是给了聘礼吗”
“但你家里”
咚咚
林阗推门而入,“我们先去林家还是你现在就要去嗯”
林慕和他肩膀上的蛇同时投过去目光
。
林阗“哪里来的蛇你养的”
“咳。”林慕没好意思说,这就是上次跟你套近乎,第一次见面就叫你舅舅的那一个,“是我的先回林家吧。”
太弥宗还不知道在哪呢,顾随之也没去过,林沁华现在这状态可经不起折腾,先在林家试试神血,不行再去太弥宗。
林慕理好思绪,“舅舅,前面能停一下吗我有两个朋友在那里。”
他前几天没回华弥仙境,昨晚干脆让颜芜和小凤凰提前离开了,连决赛都没让他们来看。
今天得接一下。
这不是什么大事,林阗很快答应下来,又问“你还有场比赛呢,现在就走,不比了吗”
林慕看向床上的林沁华,“母亲的病重要。”
林阗闻言迟疑了下“倒也不急在这两天,你好不容易拿到的第一,不去的话,那些人”
“我今年二十四。”
林慕说“一百年后,我也才一百二十四,这个比赛截止年龄不是一百五吗”
林阗“”
林阗“我都忘了你刚断奶才二十多年了,抱歉,毕竟你表哥都两百四了。”
林慕看着林阗。
林阗无辜地看了回来。
林慕明白了,他这舅舅是不会在口头上吃一点亏的。
林阗不是华羽仙尊,他没有非说不可的想法,沉默下来。
林阗满意地扳回了一局,不过他说完没走,似乎在思索什么。
难道是他还遗忘了什么林慕问道“舅”
“你那个道侣,会骂人吧”林阗问。
林慕“”
林阗揣着手,“今天骂的挺好的,听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容易越来越像,尤其是那种会亲嘴的,你别回头又不会骂了,跟你表哥一样,我经常担心他在外面被人气死。”
林慕“”
林慕沉默片刻“他会。”
林阗“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想说,他要是不会,你多教教他,我们家不能有第二个不会骂人的,对我不好。”
“”林慕欲言又止。
林阗交代完就出去安排去了。
门一关,顾随之“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随之笑得差点滚下去,被林慕扶了一把才幸免于难。
“你怎么不告诉他你刚刚才亲过”
林慕揉了揉眉心,心里居然也感到一丝疲惫,问他“不开玩笑了,真的没事吗”
“能有什么事最大的事,也不过就是他把我的存在公开,然后给你扣一顶和妖族勾结的帽子,但这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你别忘了我身上还有一半人族血统,真公开了,搞不好我可就真跟妖族撕破脸了,他不好交代的。”
“不过。”顾随之说,“他居然真的就是墨知晏脑袋里的那个系统,那他带来的这些东西,还有墨知晏作为墨知时候的记忆”
顾随之还记得,最开始看到墨知晏记忆时,他还开玩笑跟林慕说,让他把这把剑当做“滑动变阻之气运探测器”。
这个词就是他从墨知晏的记忆里面学过来的。
这是一个他从前从来没有听过的词,当时就默认了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但之前也林慕怀疑过。
墨知晏杀人实在是杀的太顺手了。
就是修仙界土生土长的人,也没有谁是生来就会杀人的,或者说遇到了什么问题,第一反应就是先把人杀掉的。
“两种可能。”林慕说,“第一种,墨知晏不是最近才穿越过来的,而是从小就来了,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六年前才恢复了记忆。”
记忆可以骗人,但多年养成的习惯不会。
一个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他生活环境的反射。
如果墨知晏遇到事情时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杀人,那他从小生活的环境至少比修仙界还要险恶百倍,才让他产生了可以随便杀人的错觉。
用天性本恶来解释都解释不通。
他要真是在他记忆中那个和平安稳的环境下长起来的,就算心理上毫无负担,多少也会畏惧被追责。
“第二种,他不是穿越的,傅初嵇才是,他比墨知晏早几千年来到这个世界上,一直潜伏在妖族,先是算计龙女姒京,挑起了人族和妖族的大战,但显然他的计划失败了,所以才找上了墨知晏,装作系统,利用他给自己办事等等,有没有可能他们两个都不是”
“不对。”林慕又否定了自己。
“他们两个人中一定有一个,或者说至少有一个,是从他们口中的另一个世界穿越来的,墨知晏说的那些词和记忆还可能是傅初嵇瞎编的灌输进他脑子里,但他们衍算天机的能力,至少也要十个占星阁和扶桑岛加起来,才能推测出这么细致的剧情。”
傅初嵇要是有这能力,那其他人都不用混了。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被人算得清清楚楚,眼睛一动就知道你要做什么,这都不是毛骨悚然了,简直防不胜防。
但是很显然,傅初嵇和墨知晏手里的“剧本”是固定的,并不会因为世界的变化而发生改变,他们也不能随时调整。
“如果傅初嵇背后没有其他人”
顾随之“你觉得呢”
林慕定定看着他,“我觉得傅初嵇是,直觉。”
“我觉得没区别。”顾随之说,“这两个人,无论是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还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的,他们的目的都很明显了,手里的剧本也废了,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你说得对。”林慕说,“反正都是敌人。”
顾随之回了林慕识海,沉沉地睡去了。
林慕望着窗外变换的风景,回头就是母亲安详的睡颜,他放下了一块巨石,心里一时不知道是轻松还是疲惫,靠在窗边,不知不觉阖上了眼。
月光照亮了他半张脸,浅绯唇角
微勾,深长的眼睫半阖着,心情似乎很好。
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
清冷月光同样拂过沧浪海边。
几年前短暂快速生长过后,断崖上的草木又渐渐恢复了原样。
崖边重新抽枝发芽的枯树迎风簌簌。
它在这里已经生长了几千年了,还是上一任主人把它移植过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为何总也长不高大,死也死不掉,就只能这样苟延残喘着。
海边紫黑色暗光一闪,空气被人撕裂出一条缝隙,一个人跌跌撞撞走出来。
傅初嵇披头散发,外袍也只是松松散散地披在身上,一手扶着树,抬起的脸上毫无血色,白的吓人,眼睛却呈现出反常的黑,好像一潭死水,外面黑气缭绕,乌黑黯淡看不到一点光。
傅初嵇擦掉唇边染上的血迹,死死看着岸边留下的半个脚印。
是他
他果然还活着
傅初嵇一手揪住领口的衣服,手指苍白扭曲,神色如厉鬼狰狞。
都这么多年了,那个人为什么就不愿意乖乖的死去
为什么还是不能放过他
崖边的断树无声无息地注视着这个形貌癫狂的人,枝条轻轻随风摆动。
它认出了这个人。
这是这个地方前主人曾经的“朋友。”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在那个时候,它还生长在一处悬崖边。
那是一座很高的山。
沉寂在几千年前。
彼时人人喊打的魔主独自坐在月下山巅,手中只有一壶酒,一把剑,和一个心怀不轨的好友。
魔主一手枕在脑后,一尘不染的白袍随意拖曳在地上,靠着崖边那颗半死不活的树,眺望远方翻涌的云,余下那只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里的酒壶。
他敲得断断续续,细听才能听出,这是一首不怎么连贯的童谣。
精巧的银质面具被主人嫌弃妨碍喝酒,随手丢在一旁,滚落进草木堆里。
月华流照,满目霜白。
魔主那双异色的瞳眸含笑,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趣道事情。
好友凑上去,问他“你姐姐那么优秀,你当真不嫉妒”
他说“不啊。”
好友说“我不信,她那么幸福,比你幸运百倍,从生来就受到天道眷顾,注定一生顺遂,她过的这样好,你当真不恨她”
他说“不。”
好友盯着他的眼睛,“顾随之,杀了她,她的一切就会是你的,到那时,你就是世间唯一的神裔后人,是独一无二的神魔之子,世间无人敢再轻贱你,欺辱你,更没有人能在背地里骂你是野狗贱种,就连天道也不敢再这样打压你,你难道不想吗”
他眉眼轻佻,微微一笑,说“不。”
他永远不会杀凌轻殷。
她的优秀,她的幸福,她的一切,都是她的,他不会去夺她任何东西。
也不会允许任何人这样做。
傅初嵇不甘又怨恨地盯着他。
这人性情一向恶劣,说这话也只是为了让这个不怀好意靠近他的毒蝎难受,说完就捡起面具站起身,踩着一地破碎的月影离去。
只留下浅淡的酒香。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傅初嵇也不知道。
他们谁都想不到。
在此后四千年,这世界上会出现另一个背负着“天运”诞生在世界上的人。
在那个人受到千年前的凝视,被来自异世界的入侵者逼入绝境时,天道终于想起来这个被自己敌视警惕了一生的存在。
并且,把他送到了那个人的身边。
仿佛是宿命回响。
那把陪伴了他数千年,以他的魔骨打造,又在他死后插在他心脏中沉寂经年的剑,注定在那一天回应少年濒死的呼唤,为他而共鸣。
他们终将相遇在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