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俯首称臣,再看那大殿门额上都有金边竖匾,篆字雕着“长乐”“未央”“建章”“明光”云云。城东南有茂密园林,掩映离宫别馆数十处,名曰“上林苑”,城西南又有碧湖数顷,名曰“昆明池”,绿水接天,白云如水,战船森列。
玉皇也不禁心中感叹:“凭凡人之力竟可成天人之宫殿。”时人也有诗一首:山河低头拜高塬,香车彩袖满云殿。凡人无力通仙语,因何偷得凌霄天。若无小民血浸衫,怎得高堂耸云端。小民可怜生无衣,帝王死有绮罗殿。
“前面引路,再带朕到乡野小民家里看看吧。”玉皇并未表彰牧民之功。牧民大神听了,忙回道:“乡野小民自给自足,如河中小鱼虾,任其生计即可,且遍布山林河泽,无甚特殊之处,陛下这一日劳顿异常,有丝毫影响天元之气,微臣都担待不起,还望陛下按时辰移驾回宫,人间之事,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司礼大神也在一旁揖道:“牧民所言极是,确实到了回转的时辰,臣等叩请圣驾回宫。”并有几个大神在旁附和。
玉皇无奈,他可以驳回众神的叩请,却不能驳回千万年点滴积累而成,且还在不断膨胀的规制,这些规制融合着各色利益,维系着凌霄宫和各路大神、各位牧民、各方众生之间的微妙平衡,就像一根石笋,日无所长,却不知不觉变得甚巨,这些已然“甚巨”的规制是天枢运行之根本。
玉皇准奏,一阵清风逆流,转瞬又回到凌霄宫,司礼大神啰嗦着将贺仪举行完毕,送走十方宾客,一切又归清净。
玉皇来到虚静阁,屏退一众侍从。这虚静阁为玉皇静思之处,除非玉皇召见,任何人不能擅闯。阁中空无一物、静无一声,无顶亦无底,无左亦无右,初看极小,实乃极大,光入不出,声出不散。玉皇无心静思,来回踱步。
“石友!”玉皇轻轻唤了一句。
但听那穿丝宝镜开口为言,也轻轻应了一句:“愚石在。”
玉皇叹息道:“看似是我执掌天枢,实则是天枢在执掌我,必有一场巨变,以破为立,才能重建天枢,当然,这已非我能力所及,这巨变之中我将何去何从亦未可知。”
宝镜道:“陛下言重了。”
玉皇道:“不提也罢,眼下倒有一急事,想请你到走一遭。”
宝镜道:“愚石不过有些薄福,不太畏惧逆境罢了,并没有什么殊胜力量,不知陛下所谓何事?”
玉皇道:“你我积年老友,就不必过谦了,任山河变动星移斗转,你能岿然不动,这就最为殊胜。今日在人间察访,专带我去那富庶强盛首要之地,不敢带我去寻常百姓家中,我已专心留意,看见乡野流民饥号,饿莩无衣,林中盗寇蜂聚,抢掠自养,所谓盛世华盖之下,实则败絮遍野,回来路上我还听到有老者悲歌”风悲飒兮衰草惊,日晦暗兮寒霜凝,天寂寥兮百鸦鸣,地惨悴兮流民行。管什么开疆拓土,我只要衣弊体粥满腹。说什么文治武功,我只要炉有柴屋有顶。”宝镜道:“愚石也隐约听见了。”
“人间百姓何其苦也!”玉皇叹口气继续说道:“百姓就像土地,生产五谷,供养不事农桑之人,倘若索取过度,把属于土地的那一块也拿走,土地总有干裂的时候,那时候就是一粒米、一粒麦也求而不得了。我不想人间断了特有的灵性,也不愿看人间百姓沦落非人之道,想请你到人间走一遭,扶佑一人,相机行事,若能解救人间苍生,实乃无量功德,老友意下如何?”
宝镜正色道:“我本人间之石,自那混沌初开,便在无怨峰上,每日望月兴叹,尝尽了那清冷寂寞,生不能生,死不得死,幸得陛下携入天宫,饱揽这无边的清净美好,但恕我愚痴,在这清净之地无数载,竟还不能忘记人间春花秋月,特别是那五彩凤鸟,昔日我为她提供驻足之地,她为我遮风挡雨,但相伴数年,皆因我是顽石一具,自惭形秽,甚至不曾开口一语,此乃愚石第一大恨。如今石已无心、凤已髡首,石灵不存,凤美亦不在,不知能否再见彩凤驻石的美妙,今随陛下重返无怨峰,见我旧身已有倾颓之势,真想石碎凤老之前再与她见一面。况能有助人间苍生,何乐而不往!”
玉皇听罢,不觉微笑道:“与你相伴数年,竟不知你是痴情种。既你谈及此,我就跟你聊聊这那凤鸟吧,往日我在你旁修炼,那凤每日驻足,我用天眼神通观得那凤并非凡鸟,而是天地间至柔又至刚的五种情气,无处散发,郁结而成。那白气天性纯灵,如雪落心田,清爽宜人,丝丝入脾,是谓纯情,纯情酥柔,但却极易融化,流到心灵最深处,挥之不去,除非心死,不然只能带着它走完一生。那赤气生来炽热,如日中之火,吹不灭浇不灭,是谓痴情,痴情刚猛,却又容易走火入魔,伤了自己也伤了他人,更奈何倘若被人抛弃,如被抽去木柴,火熄热散灰盈天,好不哀婉。那黑气凄怨悲凉,如冷月照寒冰,即使冰下之水汩汩涌动,也无法袒露胸襟,是谓悲情,悲情寒苦,冷月照了千年,那寒水依旧涓涓东去,不曾回头,也不曾有丝毫停留。那青气看似形如枯木,超脱于四季,不以枯荣为意,实则如山野之草,随春风萌动,年复一年,专侯风来,哪怕只有半丝半缕,也能让枯木生发嫩芽,是谓深情,深情厚重,却因一往情深容易躬身俯首,尽显卑微之态。那黄气善隐多变,如薄云一缕,隐于黑云之后不显,隐于白云之后亦不露,他人往往不能窥测其是黑是白、是方是圆,且不以情为重,专以情博利,是谓薄情,薄情最狡,但往往小智大愚,到头来难逃为他人作嫁衣裳。”
“人间之情竟如此复杂,真是枉做了那亿万年的石头,真是“宁为桌下狗,不为山中狼”也,要是能遇到这五情,那真不枉走这一遭!”宝镜惊叹道。
“哈哈哈,你这痴子,你与那五彩丝线在一起缠绕了这些许年,缘分早已结下,只怕你后悔时,想逃也逃不掉。”玉皇一扫今日之不悦,竟爽声大笑起来:“看人间情气愈减、怨气日重,恐怕又有大乱将至,老友且早去吧,我将派极厚道持重的司德真君、极严格持戒的司律真君等几人与你同往,切莫贪恋尘色,人间平稳之后即刻返回,以免减损灵力。因是密谴,不能走那玄天道,只能走渡龙沟,自有渡龙送你,保你不被无向之力撕碎,过了那渡龙沟,你将灵力尽失,记住,只需保持本心一往直前即可。”
宝镜满心期许,悦然答道“谨记教诲,玉皇保重,我去也。他日若得人间太平,情气升腾,我也得痴情圆满,必将早归复命!”
只见一条金角银须环眼赤爪白龙不知从何而至,且越发壮大,那龙翩然落地,俯下身来低头跪拜。玉皇道了一句“有劳!”便将穿丝宝镜挂于龙颈之上,那龙再拜,倏忽变小,又不知去向何处,更不知会发生何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