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影在合瓦上飞掠而过,踏过巷两旁串起挂灯笼的悬绳,在青灰墙上落下一对飘渺的影子,时而分得极开,时而衣角相沾、刀剑相交。
在前头疾行的那人头戴纱笠,正是江湖榜第一的玉白刀客,只见他手持一刀,时不时回首抵住探来的剑刃。
玉求瑕被他这师弟逼得紧了,不由得强作欢颜道:“师弟,且放在下一马罢。在下离天山门已两年,再在外游荡几年想必也不打紧……”
他言辞恳切,料是铁石心肠之人也得为之稍许动容。玉甲辰生得一副死脑筋,既肩负长老之令,又费了老大功夫才得知师兄在丰元,又好不容易在喧嚷人群里追到其踪迹,哪肯放他跑?
于是玉甲辰正色喝道:“万万不可,师兄可知,这两年门中事务皆由玉斜师姐处理?鄙人领了她与长老的命,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带得师兄归还!”
话音落毕,他眉头一竖,已是一剑刺出。这剑招自两年锤炼,柔中蕴刚,错综繁复,已有强者风姿。
“好剑。”玉求瑕出刀一架,却轻松将剑招化解,笑道,“可惜这剑仿的痕迹太重。师弟可莫被玉白刀法误了。”
刀招里的心思被点破,玉甲辰当即脸上发红,停了脚步拱手道:“师兄明察,是鄙人……心有杂念……”他的额上忽地冷汗涔涔,似是羞于启齿此事。
不论刀法还是剑招,天山门之人最忌心分二路。
玉求瑕却叹气摇头,“有杂念是人之常情,不必介怀。”
“可长老屡屡告诫鄙人要净心平念……”
“不错,是应静心平念。”玉求瑕认真道,“因为待过了几年,你就再没这机会了。”
玉甲辰惊得两眼圆瞪,“为何?”
“到你谈婚论娶之时,你的心就该分成两半,就再也做不得一心向剑。”
“要…分一半给谁么?”
“你心仪的人,想一生一世待她好的人。”玉求瑕望着挂在夜幕里的浓云,轻声道,“而且不是一半,是整个心。一半为思,一半为慕。”
“鄙人…没有这样的人。”玉甲辰的头低下去了,除了长老训斥他剑招纰漏外,他从未如此灰心丧气。
“总会有的。”
玉甲辰郑重地点头。“师兄的话,自是不假的。鄙人怎敢怀疑?”
他咬着嘴唇望着玉求瑕半晌,最终还是郑重地收剑入鞘。月光洒在他身上,落在眼里,像碎裂的发亮的冰棱。
“…那师兄,你能做鄙人的那人么?”玉甲辰认真地问。
玉求瑕为难地躬身,盘腿在青瓦上坐下。“师弟…你……”他艰难地在心里选词儿,许久方才挤出口道,“……另请高明罢。”
他寻思玉甲辰是真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玉甲辰眨了眨眼,忽地背手振声道。“定是鄙人武艺不精,修德太浅,教师兄看不上眼。鄙人发誓今后定会恪己发愤,不让天山门之名蒙羞!”
“这的确是…业精于勤。”白衣刀客点头称是,无话可说。
他俩静默地对望了一会儿。两年未见,玉甲辰的个子似是蹿高了些,持剑的手也更稳,生了层茧,再不会被缠绳磨破了皮。但他的心性还是没变的,依然是那个对师兄敬仰万分的小少年。
“回去罢,师兄。”玉甲辰忽以恳求般的语气道。“天山门不能没有玉白刀。”
只要玉白刀在天山门一日,门派便一日不必遭江湖风雨。这道理玉求瑕自然明白,全天山门都依仗着他手里这把刀。
“天山门不能没有玉白刀。”玉求瑕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平和地笑道,“…但可以没有玉求瑕。”
也许是月光的缘故,玉甲辰的脸看上去与他的袍子一般惨白。
远处的山在云海里探出来了。即便是在夜里,天山还是雾蒙一片,青黛霭气如水浪般淹着山周,残雪在莹亮月光里泛着黯淡的银。那里离凡世很远,一条窄径崎岖难行,飞雪常年漫天。只要踏入山门,就算得与红尘隔绝。
玉求瑕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天山,山脊绵延,像一道画不尽的监牢,笼着丰元城。
那里是冰窟,是牢笼,但却是他唯一的容身之所。除此之外,天下再无一处他的立锥之地。他去过嘉定金府,但那里已成一片荒芜,自此之后他没了安身立命之所,连魂儿也似是丢了。
他默默地看了半晌,纱笠忽而动了动。缓慢而轻微,但确是在点头。
惊愕与喜悦倏地涌上了玉甲辰心头。因为他师兄说:“好。”
那声音虽平和,却似遭霜打般疲惫,每个字都像使了千钧气力,越过千个日夜,才从唇齿里蹦出来。
轻纱笼住了玉白刀客的面庞,看不出悲欢。玉求瑕只是遥望着晦暗的山头,终于轻声道:“…在下与你回天山门。”
——
从峣柳往西,入了山穿过白杨林,有一石径通天山门。起先径旁林木青翠,红楝子与槐树遮天蔽日,笼得宽阔的青石板荫凉。愈往西走,石级愈窄,草木渐稀。到最后连半足都踏不上,陡峭崎岖,只能就着麻藤手足并用地爬。再行一里,目之所及皆是嶙峋白雪,这才算进了天山地界。
玉甲辰牵着匹灰驴在槐林里走,驴背上躺着他师兄。
白衣刀客垂头丧气,怎知他这师弟一听自己要回天山门,立马兴致勃勃把自己捆了来,手锁在杏叶边。他腹中咕噜直叫,于是有气无力地问玉甲辰道:“还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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