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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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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鹏说:“庞队长,我真有病,我也想憋着,可就是憋不住。可能是让高压水枪把我激着了。要不然你们还是让我保外就医得了,让我老婆伺候我去,也别麻烦刘川了,也别麻烦**了,我也不想……”

    庞建东打断孙鹏,他的语气冷淡,态度坚定,不给孙鹏留有一丝幻想:“你这不可能的,要保外就医得医生证明你确实有病生活不能自理,现在医生证明你没病,你保什么外就什么医呀。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早琢磨透早点回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听见没有。”

    孙鹏低着头,不做声。庞建东不再多说,转身走了出来。他到水房又去看了看刘川,看到刘川正在冲洗那床褥子,见他进来,刘川关了水立正站好。庞建**然觉得刘川真是倒霉,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卫生员的职位,结果竟是这样一份把屎把尿的苦差。

    根据我一向以来的认识,庞建东这人有点傲骨,尽管自己没钱,但特别看不起有钱人的张狂;尽管自己瘦小,但特别不服强健者的力量;尽管自己是大专学历,但并不把那些拥有大本学历的同辈放在眼里,他从来不肯屈从人下,服软认输。但对那种可怜倒霉走了背字的弱者,则特别愿意仗义执言,倾力相助。

    在刘川刚从公大分到天监那会儿,他和刘川混得不错,因为刘川虽然拿了大本,但一点没有大本的架子。刘川低调、厚道、不抢风头的个性,很投庞建东的胃口。也因为那时他并不知道刘川老爸是个大款,也因为那时刘川尚未从他手里仗势夺爱。在季文竹移情别恋之后,庞建东恨刘川恨得,一下有点势不两立的劲头。

    庞建东对刘川的态度让我常常心中感慨,感慨时光如电,感慨人间正道,沧海桑田。时间的强大无人能敌,时间可以淹没仇恨,修复情感……时间让庞建东不再愤怒,不再抱怨。当刘川沦为阶下之囚,当他与刘川分隔天壤,他甚至还告诫自己,对末路之人要持以同情,要出以公心,在对刘川的管教上,应回避时且回避,需耐心时当耐心。在他当了四班的责任民警后,他更加告诫自己,一定要对刘川负起责任。

    庞建东的这个心态,聊天时和我谈过。我能够理解,也相信他发自真心。

    庞建东走进水房,看到刘川独自洗刷褥子,褥子很大,洗刷吃力。庞建东面色严肃,说了声:“我来帮你。”便向刘川走了过去。刘川先是习惯地说了声:“是。”后又连忙拦住庞建东伸过来的手:“不用不用,庞队长,我自己能洗。”庞建东还是坚持把手伸进水里,说:“这褥子太大了,两个人洗比较省力,你一个人都拧不干吧。”刘川说:“拧得干,拧得干。”但这时庞建东已经动了手,还招呼在一边愣着不知所措的刘川说:

    “来吧,你拽住那头,使劲儿!”

    连着一周,孙鹏天天拉在床上,尿在床上。刘川天天帮他擦,擦了床上又擦身上,后来刘川求医院民警给他找了一块塑料布垫在孙鹏身下,每天的清洁工作才算简便少许。他也知道这么长时间屎尿横流八成是伪病,但他并没劝过孙鹏一句。他知道,劝也没用。孙鹏既能忍受这份活罪,肯定是铁了心要达到目的,所以劝也没用。

    他不劝孙鹏,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恨孙鹏。你装病就装病,非装这种病,你是玩儿得狠了,让老子跟着遭罪!不光刘川,病房筒道一共住了二十多个病犯,没有不骂孙鹏缺德的。

    一周之后的一个下午,钟天水突然出现在病犯监区,先去看了一眼孙鹏,没说什么,但把刘川叫出来了。他把刘川叫到了干警的办公室里,和他进行了谈话。

    钟天水到这儿来,和一周前庞建东来这儿的目的一样,不是看孙鹏来了,而是看刘川来了。

    他问刘川:“在这儿陪护孙鹏有一周了吧,烦不烦啊?”

    刘川犹豫了一下,说:“烦。”

    钟天水说:“孙鹏肯定是伪病,你现在天天和他在一起,应该劝劝他。”

    刘川说:“我跟他不说话。”

    钟天水怔了一下,想了想,说:“啊,三分监区有不少犯人反映,说你这人架子特大,特不合群,很少跟人交流,为什么?”

    刘川说:“不为什么。”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虽然和他们一样,也是犯人,可我就是看着他们讨厌。”

    钟天水说:“有你看着不讨厌的吗?”

    刘川沉闷了一会儿,说:“也有,少。”

    钟天水说:“人家也看你讨厌,你知道吗?”

    刘川不说话。

    钟天水说:“刘川啊,我早告诉过你,你应该把这五年的刑期变成学期,你在监狱,其实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这都快两年了,你都学到了什么?”

    刘川说:“我正学法律函授呢。”

    钟天水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的为人处事,你的性格素质,也得学,也得练。你别觉得蹲监狱全是坏事,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坐牢其实也是一次难得的人生经历,能让你看到许多难得一见的人间风景,看到许多难得一见的人情世态,能强迫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知足和珍惜。知足和珍惜也是人的一种必不可少的生存能力,一种必不可少的人生修养。有了这种能力和修养,对环境的适应力就会增强。哪怕是在最坏的环境里,也能焕发出自强求生的欲望。所以我说,苦难也是人生给你的一份厚礼,它让你成熟,让你得到心灵的平静,让你拥有无畏而又平和的个性,让你发现真正的朋友。”

    刘川说:“我现在,哪还有朋友。”

    老钟点头:“对呀,你当然没有。朋友都是处出来的,你不融于环境,不与人相处,哪来的朋友。”

    刘川说:“我原来以为,我脾气特好,现在知道了,我脾气特坏,不懂得怎么和人相处。”

    老钟说:“和人相处,最简单不过。你敬人一尺,人才敬你一丈,反过来,你不仁,人也不义。咱们中国人处人处事,都是这样,你送我一袋米,我还你一束肉,讲究礼尚往来,互交互换。刘川,你在监狱这所学校里,要想把做人学好,你就记住三句话:待人真诚,做事规矩,态度谦恭。有这三条,就算齐了。”

    刘川默默地听着,钟大这些话语,无论似是似非,都有些深意,也很实在。就像钟大脑门上的那些皱纹一样,深刻的同时,又非人为雕饰。虽然刘川心里还是有点乱,但他点头说:“我知道,我会的。”

    钟天水笑笑:“你会个屁!我还不了解你,你这个人,从你的习惯上,就是看别人缺点多,看别人优点少,对别人的毛病特别敏感,对别人的优点无动于衷。除非是你喜欢的人,比如你女朋友,那缺点都能看成优点了。对她怎么好都不嫌过。要是天下所有人都成了你这德行,谁还愿意在这样的世界里过日子!”

    刘川不说话,好像被说中了痛处。

    钟天水说:“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就没缺点吗,你们分监区反映你很少关心集体,很少帮助别人,很少主动打扫公共卫生,是不是?”钟天水笑着把口气活跃:“大概你是信了小乘佛教了,只讲独善其身,可我觉得还是大乘佛教比较好,讲的是普度众生。你呀,你得多为大家做点好事,积点公德,将来到了社会上,就能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人,受人喜爱的人,你做得到吗?”

    刘川说:“做得到啊。”又说:“可有时不知道该怎么做。”

    钟天水说:“好做,你就记着我今天告诉你的三句话,这也是与人相处的三大法宝,我刚说的那三句话你还记得吗?”

    刘川仰着脸看钟大,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钟天水说:“真诚,规矩,谦恭。我告诉你,只要做到这三句话,任何环境,都能容你。”

    钟天水的一席教诲,表面无新无奇,多为传统道理,但在刘川心里,显然有了积极响应。虽然,他依然没有劝说孙鹏放弃伪病,但他对孙鹏的态度,显然好得多了。他在感情上,仍然讨厌孙鹏,但在理智上,观念上,知道自己现在是卫生员,是陪护孙鹏来的,对这项工作,应当持以真诚,应当中规中矩,应当怀着谦恭待人的态度。

    他的态度感动了病犯监区的责任民警,在食堂吃饭时对庞建东大加吹捧,他说庞建东你们一监区真应该评你当“人民满意的好警察”,你管的那个刘川,过去可不是省油的灯,现在让你拾掇的,真是有点人样了。这回在我们这儿表现可好呢,***这种脏活居然一点怨言没有,你以后还不在全监大会上介绍介绍,你是怎么把犯人管服的。

    刘川的态度也感动了病犯监区的病犯,他们在水房里看见刘川时,总会悄悄说一句:操,别给丫洗那么干净,给丫沤出褥疮来丫就老实了,什么东西呀!有时他们还会继而叹上一声:唉,你要是我们监区的卫生员就好了,你以前在外面是不是伺候过人呀,怎么练得这么耐心。

    刘川心想:靠,老子伺候过谁呀。以前要是修炼得像现在这样,然后去伺候奶奶或者伺候季文竹去,该有多好。

    刘川的态度,也感动了孙鹏本人,他以前和刘川不大说话,但刘川现在明显看得出来,孙鹏开始有意讨好自己,常常主动冲他微笑,求他做事的腔调,也柔和得前所未有。他甚至从某一天开始,突然只尿床不拉炕了。刘川收拾尿湿的塑料布时他对刘川说道:兄弟,你也不容易,大哥以后不拉了,光尿点尿还好洗一点。见刘川没有答腔,没有谢他,他有点尴尬,继续又说:兄弟,你对我的这份大恩大德,我记一辈子,有朝一日你用得着哥哥,哥哥为你赴汤蹈火。你要不信下回也病他一次,哥哥也来照顾你,哥哥让你想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

    刘川说:你要真想让我舒服,你就连尿也别尿了。

    孙鹏愣了一下,说:咳,我这不是憋不住吗。

    刘川捧着塑料布出去了,头也不回地说:我又不是队长,你蒙我干什么。

    孙鹏的声音追着刘川,追着他的背影解释了一句:你还不信,真的,我不蒙你……但从声音语调当中,已听出底气不济。

    庞建东对刘川的看法,在感情的层面,也进入了一个连他自己都难以揣摩的阶段。

    在理性上,庞建东早就清楚,他是他的队长,他是他的犯人。他对刘川应当管理严格,思想关心,执法公平,凡事不以私心待之,不以感情用事。这些原则,庞建东自信都能做到,但在感情上……你说感情这玩意儿在工作中根本就不该存在,也不现实。说老钟这种人凡事都按原则办,我信。老钟这把岁数了,受党教育多年,从性格形成的那个年龄起,就被灌输了各种组织原则,那些原则在老钟的本能上,都已根深蒂固。但庞建东年轻,年轻人容易意气用事,远远达不到老钟的道行。

    所以我觉得,像庞建东这种新民警,感情上的好恶,常常左右情绪的波动,甚至影响思想的判断,尽管不一定挂在脸上,但心里难免纠错不清。比如现在他对刘川的态度,就是又爱又恨,说不清谁为主导,说不清正确错误。

    自从他当了四班的管号队长,刘川的表现确实不错。特别是这次当了卫生员去陪护孙鹏,更让庞建东有点感动。但刘川居然让他去给季文竹送生日礼物,而且是送象征爱情的玫瑰花,实在是太不懂眉高眼低人情世故了。庞建东和季文竹过去是什么关系刘川又不是不懂,虽然已经时过境迁,但彼此心中总有隐痛,刘川居然主动去碰这块伤疤,实在傻得可以。庞建东当场予以拒绝,既没徇私情,也没泄私愤,符合规定,无可指责。

    两周之后——庞建东真的气愤了两周——但看到刘川在病犯监区的表现之后,他还是去找了他的上司冯瑞龙,把刘川想送花给女朋友过生日的事说了。冯瑞龙又跟钟天水说了。钟天水的态度是,给刘川办这事并无明文允许,但也无明文禁止,索性给他办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为这事钟天水还去问了狱政科和生活卫生科的意见,最后三方面的意见一齐请示了强副监狱长和邓监狱长,其实庞建东早就料到了,这件事只要一往上请示大凡就准了,有利于犯人改造的事,上边十有八九能批。

    这事批下来后,具体操办还是落到庞建东头上,他心里别扭,又无处诉说,只怨自己自作自受。因为涉及现金进出,又涉及犯人的女性亲友,所以监狱领导的意见,给刘川的女友送花,最好派两个人去,除庞建东外,最好再找一位女同志,与他一起同行。

    正好,庞建东就叫上了小珂,小珂在生活卫生科里,正管犯人的钱款账目。

    关于玫瑰花的价格品质,庞建东和小珂并不很懂,他们的家庭条件和生活习惯,还没浪漫到这种程度。这回替刘川买花,才知道玫瑰最多保鲜两天,却要十五元一枝。季文竹二十三岁生日,要买二十三枝玫瑰,要花三百四十五元整。成捧的玫瑰确实好看,每枝长短完全相同,枝叶花瓣新鲜无损,颜色也个个红得发紫,看上去煞是心动。

    小珂事前和季文竹通上了电话,季文竹那阵正在慕田峪拍戏,她对刘川还记得她的生日,深表惊讶,非常感激。但她同时对小珂表示,慕田峪路途太远,你们就别来了,真的别来了,你们告诉刘川,他的心意我领了,我也祝他一切都好。但小珂说:刘川一定要我们把这份祝福送到你的手里,他这人你也知道,如果我们没有送到,他会非常失望,这对他的改造情绪不太有利。季文竹这才说,那你们就来吧,我们明天在这边拍完戏,就直接从这儿到北戴河去了,我们拍的是偶像剧,所以得到海边去拍。小珂说,明天你们几点走?我们明天一早就去。

    第二天早上,小珂和庞建东一起,乘长途汽车去了怀柔。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他们轮流捧着那捧玫瑰,沐浴着无数羡慕的目光——那些同车的乘客,显然把他们当成了幸福的一对——没人看出他们眉头紧锁,面色凝重,都在各想各的心事。

    庞建东心情郁闷,小珂又何尝不是。那三百四十五块钱都是她和她爸爸妈妈一点一点辛苦攒下来的,是给刘川用的,谁曾想却落到了季文竹手里。季文竹和刘川相比,和小珂相比,生活肯定富裕多了,但他们还是要把这么贵重的鲜花,长途跋涉送到她的手里。不说这花,光说来回路费,也要几十块钱,还不知回去监狱给不给报呢。

    小珂还在上警校时,参加团总支组织的爱国主义教育活动来过慕田峪一次。对慕田峪的印象,并未和今天的蓝天白云连在一起。他们在离主游览区稍远的一段残毁未修的古长城段落,找到了那个红红绿绿的偶像剧组,并且在一大帮红男绿女的“偶像”当中,找到了满脸娇媚的主角季文竹。

    已经拍过不少戏的季文竹在演技上似乎相当老练了,正在镜头前和那群衣着时尚的男孩女孩谈笑风生。小珂和庞建东向剧组的工作人员说明了身份来意,遂被允许站在服装箱那边耐心等着。在小珂看来,那场戏拍得相当繁琐,连拍几遍导演才喊了一声,“过!”季文竹早就看见那捧花了,一散戏便笑着跑了过来,接过鲜花的同时满口感谢,也不知是谢刘川还是谢前来送花的这对男女民警。但小珂看得出来,季文竹面对庞建东时多少有些尴尬,眼神躲闪,笑容不顺。庞建东则很酷地板着面孔,不发一言,默默地听着小珂向季文竹转达刘川的生日祝福。季文竹也托小珂向刘川转达她的问候,祝他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别老惦记她了。这些祝愿听上去不过是一般的问候,像同时给N个熟人发送的手机短信。唯有最后一句“你跟他说,以后不用老惦记我了”,则听不出究竟是客套,是怕刘川过于分心,还是真的不希望他再这么惦记她了。

    季文竹说完了刘川,目光终于,也不得不,移向庞建东了。她微笑着说了句:“建东,你挺好的吧,也谢谢你了。”

    庞建东依然严肃着,什么都扛得住似的,很男人地说了句:“不客气。”

    剧组里的另几位少女也围过来了,一边开着季文竹的玩笑,一边盛赞这捧玫瑰的质量——季文竹你过生日呀,是今天吗?不过生日人家送你这个干吗?是不是你的影迷送的?你的影迷也有警察?

    小珂看着那捧玫瑰被演员们拆散,从这双手里转到那双手里,从这张鼻子嗅到那张鼻子,直到副导演在那边大喊:“演员!演员!该拍拥抱那段了……”演员们才放下花朝摄像机那边碎步跑去。季文竹抱歉地对小珂庞建东说道:“我要拍戏了,你们想看拍戏吗,想看的话就站在这儿看吧,看看我们怎么拍戏。”

    季文竹也朝摄像机那边跑过去了,庞建东沉着声音对小珂说了句:“咱们走吧。”便率先扭头向下山的路口走去。山上的风很大,把庞建东后背的衣服吹得鼓胀起来,使他那一刻备显魁伟。小珂转身,跟着他走了两步,又不由自主回头看去——万里长城的一个垛口上,一段好戏已经开拍,季文竹激情拥吻着一位风度男子,架在升降车上的摄像机从他们的面前缓缓摇过,徐徐升起……

    小珂蓦然回首的目光,并未随着上升的镜头,投向垛口那对“深情”男女,而是向服装箱上那片无人顾及的散落的玫瑰,匆匆一瞥。那些玫瑰在太阳的灼烤下好像已经败了,花色枯萎。山风吹过,叶瓣飘零,几点残红碎绿,无声无息地向着残砖断石的斑驳城垣,随风飞去,飞向绵延无尽的山野,渐渐幻化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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