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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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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川回到分监区时,梁栋和其他三位被提名的犯人已经回来了。开饭前,冯瑞龙把刘川叫到办公室谈话,刘川明白,评议的票数肯定是出来了。

    冯瑞龙开门见山,一上来就把评议的结果告诉了刘川。那结果的戏剧性出人意料,在五个被提名的犯人当中,七班的孙志勇居然拔得头筹。孙志勇去年得分虽然只列全分监区第六位,但在中青报、法制报等知名媒体举办的“爱心一日”征文活动中,他的投稿《伟大的工程》获得了二等奖,在全监狱的犯人中引起轰动。任何一个犯人但凡有出类拔萃的成绩被社会公认,都会给全体犯人带来强烈的心理安慰,至少会使他们认为这对改善犯人这一特殊群体的社会形象有些好处。再加上孙志勇平时在犯人中人缘特好,所以这次评议得分最高。六班的钱铭和四班的梁栋得分相等,并列第二,刘川与他们相差三票,屈居第四,最后垫底的是三班的樊超,劣势明显,比刘川还差了六十多票。

    说完情况,冯瑞龙又把一张空白的评议表交给刘川,说:咱们全分监区就差你一个人没投票了,你虽然也是候选人,但参加民主评议的权利与大家一样。这是差额评选,五个候选人当中,你只能选两个人,也可以只选一个。可以选别人,也可以选自己,也可以谁也不选,不选就是弃权。

    刘川拿了那张只有半页纸大小的评选表,想了三秒钟,先投了一票给孙志勇。又想了一下,把第二票,也是整个三分监区的最后一票,投给了梁栋。

    冯瑞龙,还有屋里的另一位队长,拿过他这张评选表,颇费思量地看了一会儿,看不懂似的。你怎么不投自己一票啊?冯瑞龙问。刘川那时候心已经凉透了,不明白自己积分全监区第一,为什么得分只列第四。他没精打采地说道:我差三票呢,投也白投。冯瑞龙沉吟一下,又问:你原来不是怀疑你们班梁栋破坏你做的板报吗,怎么又投他了?刘川愣了一下,遮掩道:没有啊,谁说我怀疑梁栋了?冯瑞龙说:这不是你跟陈佑成说的吗?刘川气得脸上发红,脱口说:是陈佑成跟我说的。冯瑞龙并不纠缠到底是谁跟谁说的,问道:他说的你信吗?刘川低了头,冯瑞龙又问了一句,刘川才说:信。冯瑞龙问:你根据什么信?刘川说:他不就是想回家吗,他多傻呀,其实他不这么折腾票也比我高。冯瑞龙问:那你干吗还投他一票?你是想成全他,还是因为他是你们四班的?刘川说:他妈不是得癌症了吗,听说很难治好了,他是孝子,今年要是能回去,可能就是和他妈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我觉得一个人要是有孝心,就不算坏到家了吧。

    刘川的话让冯瑞龙沉默下来,也让屋里的另一个队长沉默下来,他们沉默地收起这最后一张评选表格,然后让刘川回号。刘川走到队长办公室门口,冯瑞龙又把他叫住了。

    冯瑞龙说:刘川,你记着,以后碰到任何事,只要没有充分的证据,就别轻信任何猜疑,懂吗?

    刘川说:是。

    在后来队长们和刘川的多次谈话中,刘川慢慢知道了他在这次评议中,究竟得分得在了哪里,失分失在了何处。

    得分的理由还是已知的那些事情,在评议的讨论中,投票给刘川的人认为:该犯在担任卫生员期间,不怕脏不怕累,尽心尽职;在全局运动会上奋勇拼搏,为天河监狱赢得了荣誉;该犯劳动好,折页子糊纸袋创造的日产纪录,至今无人能及;该犯还担任英语教师,担任工间操领操员,都能认真完成任务;该犯还能积极向**提出合理化建议,响应**狱务公开的号召;该犯执行罪犯一日生活用语较好,别的犯人让理发员理发,理完抬屁股就走,但该犯每次理完都说谢谢……

    失分的理由也没什么新鲜,不投刘川票的犯人认为,该犯入监两年多一直不写认罪悔罪书,偏偏在这次评选前夕突然写了,目的不纯,有投机嫌疑;该犯有好几次在集合时不能做到“快、静、齐”;该犯养的鱼、养的花都死了,说明该犯不能认真负责,缺乏爱心……

    一周后,周三,晚上,三分监区的犯人看完电视,分监区长冯瑞龙走到列队而坐的犯人前,宣布了经监狱领导批准的三分监区春节回家探亲的犯人名单。这两个幸福的犯人,一个是七班的孙志勇,另一个是四班的梁栋。

    两个获准过年回家的犯人当然都很激动,分监区长冯瑞龙和两个犯人的责任民警也都分别找他们进行了离监探亲的谈话教育,要求他们在探亲期间,承担起义务宣传员、形象展示员和社会调查员的三员责任。一是要宣传监狱在服刑人员中开展的“新世纪、做新人”活动和“迎奥运促改造”的竞赛热潮;二是要自觉展示经过改造的服刑人员的正面形象——路遇老幼,能够扶携;路遇求助,能伸援手;路遇不平,能挺身而出;三是要把奥运前北京的新变化、新风貌做一番体验调查,把心得感受带回来,让全分监区的服刑人员学习共享。另外,最重要的,是一定要遵纪守法,按时返监。

    孙志勇和梁栋虽然都是知识分子,但这会儿全都按捺不住地喜形于色,他们都在大墙内服刑多年,这将是他们这么些年来第一次走出这座深牢大狱,第一次看到墙外的风光,看到自己的亲朋好友。他们一再表示决心,一定不辜负分监区领导的希望和嘱托,一定要把这次探亲之路,变成改造思想重塑灵魂之旅,变机遇为动力,为今后的改造进一步夯实基础。

    谈完话后,冯瑞龙让孙志勇先回监号,让梁栋留下。

    冯瑞龙问梁栋:“你们班的刘川这次没能离监探亲,有什么情绪没有?”

    梁栋想了一下,说:“情绪总归有吧,不过这次又不是**干部单独定的名单,这次是大家评的,大家没评上他,他也不能不服。花也养死了鱼也养死了,他也该反思反思了。”

    冯瑞龙说:“哎,花死了鱼死了跟没批他探亲两码事,他这次得票其实也很高,和你和钱铭也差不太多。这次除樊超票数低点,你们几个人都差不多少。孙志勇比你和钱铭多五票,你和钱铭并列第二,刘川比你们也就少三票……”

    梁栋小心翼翼地,想更正冯瑞龙的排序:“我和钱铭好像也差了一票,不过确实很接近,我这一票,也算是险胜吧。”

    “啊,对,”冯瑞龙这才想起来似的,“没错,你原来和钱铭平票,后来刘川投了你一票。”

    梁栋没听明白似的,眼镜里的眼珠倏然不动了。或者,他是听明白了,但想不明白。或者,他也想明白了——他有个超常聪明的头脑——但,非常意外。

    这是刘川入狱后的第三个春节。大墙内的春节,是另一番滋味。

    比往年进步的是,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加了四道凉菜和两瓶饮料,主食还是饺子。今年的饺子是三鲜馅的,管够。吃得肚歪之后看了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看到零点敲钟之后,才回号休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这一天可以这么晚睡。零点敲钟时,值班队长和全体犯人跟着电视里的喊声一齐倒数:“十、九、八、七、六……”刘川大声数的时候,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出,他的声音有点哽咽,因为他想到了奶奶和季文竹,他想到今天晚上她们也一定在看电视吧。奶奶在养老院,季文竹在江苏她父母的家里,她们一定也都坐在电视机旁,但不知是否和他一样,也在齐声数数,和他一样,一边数数一边想着她们,为她们祝福。

    “五!四!三!二!一!”

    电视里的钟声响了,大家欢呼起来。刘川没有跟着一起喊:“啊——”他只是坐在小板凳上,在队列里跟着欢呼的犯人们一起鼓掌。他想,季文竹如果真的回江苏老家去了,他这回就是被批准回家过年,也不可能见得到她。

    大年初一,分监区允许大家睡到上午九点钟。整个上午都是自由活动,下午组织到操场参加了全监狱的文艺演出大会,晚上是各分监区自己演节目。全监的文艺演出主要是看水平,演员好多在外面就是搞专业的,基本功并没荒废。分监区的晚会主要是图热闹,都是熟悉的面孔,表演身边熟悉的事情,因为强调寓教于乐,好多节目说教意味难免太浓。刘川参加了七班全体的小合唱《喊起一二一》,这首歌是每个犯人几乎每天都唱的队列歌曲,他们把它编排成多部重唱,多节奏重唱的全新形式,结尾还大胆地变了变调,没想到这么耳熟能详的歌曲如此老调翻新,居然赢来了不少掌声。刘川唱得很卖力气,唱得像过去在“呐喊”乐队唱摇滚时那么全情投入。这个节目他们练了很久很久,就像和尚念经念久了会真的变得虔诚一样,那些以前并不走心的歌词唱到后来,一句一字都让他发自肺腑,激动万分。

    ——喊起一二一,不要把头低,迈开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走向光明,冬去春来我们脱胎换骨,亲人的期盼牢心头。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一二三四!

    大年初二,刘川就开始上班。阳光超市初二照常开门,让各分监区组织犯人来买东西,虽然还是每次只能进入八人,但一拨一拨排得很密。这一天刘川照例负责记账,从早到晚忙得昏头涨脑,到下午四点钟打烊的时候,小珂意外地来了。超市的值班民警问她怎么没在家里过节,她说怕这几天犯人购物多,所以过来看看货也看看账,万一忙中出错还可以帮忙料理。值班民警说怪不得你们生活卫生科今年报你做先进呢,看来果真名副其实。小珂笑笑,一脸不当真的样子。

    在帮助刘川对账的时候,小珂见左右无人,突然对刘川说道:“今天我看你奶奶去了。那个养老院的好多老人都让家里人接回家过年,昨天你奶奶那个屋就剩她一个人了,大年三十她就是一个人过的。我一看这情况今天就把她给接出来了,让她在我们家过几天,我爸我妈可以陪她聊聊天,推她上街上公园走走,给她做点可口的东西吃,省得老太太一个人在养老院呆着太闷。”

    刘川一边听一边点头,眼里有泪,脸上却强作笑颜。他笑着说了感谢小珂的话,他说:“谢谢郑管教,我一定好好工作,报答郑管教……”话没说完刘川的笑容还是被哭相扭曲了,他忍不住像孩子似的压着声音哭了起来:“……我,我替我奶奶给您磕头了郑管教,您对我奶奶这么好,我这辈子都不知道怎么报答您了……”

    小珂本来说得心平气和,很事务性的口气,本来只是想让刘川放心,没想到刘川说着说着会突然抽泣落泪。她的眼圈也跟着红了,不知是因为刘川哭歪的面孔,还是因为刘川叫她时用的那个称谓,那一声声“郑管教”让小珂心里的滋味,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悲悯。

    小珂没有落泪,看看远处的队长和犯人,压着声音说道:“你哭什么,你奶奶和我们在一起你不愿意呀!”

    刘川低头用袖子擦了眼泪,说:“愿意。”

    “愿意你哭,”小珂说,“笨!”

    当天晚上,刘川经分监区同意,用亲情电话拨了小珂家的电话号码,和奶奶通上了电话。奶奶住进养老院后,通电话很不方便,他和奶奶只通过一次亲情电话,还是钟大去养老院看奶奶时,用自己的手机打过来的。小珂也到养老院去过几次,但她不想让监狱的人知道她去,所以没帮奶奶拨打电话。这方面她当然不如钟大方便,钟大是一监区的领导,拨过来让刘川与他奶奶通话,是改造工作的需要,也是职权范围内的事情,合理合法。她算什么,她是生活卫生科的,怎么论也管不到这段。如果大家都知道她老去看刘川的奶奶,难保不会传出闲话。

    初三,小珂没来。初四也没来。不知为什么,刘川坐在阳光超市的收账台上,手上虽然很忙,但心里总有一根细弦,在不停地想她。

    初五,依然是打烊的时候,小珂又来了,和负责上货的犯人谈上货的事,又过来看刘川的账。看账的时候顺便告诉刘川他奶奶这几天过得挺好,去了一趟天安门广场看灯,又去了一趟地坛庙会,她推着刘川奶奶,她妈推着她爸,四个人一起去的。不过庙会那天风大,所以没转太长时间。

    刘川听着,和初二那天相比,气色平静多了,脸上始终挂着腼腆的笑意。那种腼腆代表了内心由衷的感激,在小珂看来,超过了一切感激的言语。

    小珂说完之后,刘川突然跟了这么一句:“您这两天没来,我心里特空,一直想您还能不能来呢。”

    这话在小珂听来,几乎在表达一种爱意,听得她耳红心跳,激动不已,好在未形于色。她试探地问道:“惦记你奶奶了吧,怕在我们家吃得不好?”

    刘川还是腼腆着,说:“不是。”又说:“我是想,您要来了,我有个事想问您呢。”

    小珂说:“别您您的,说你就行,什么事问我?”

    刘川似乎犹豫了一下,说:“你能联系得上季文竹吗,她的电话又换了吗?我想跟她说句春节快乐。”

    小珂看着刘川,半天没有吭气。刘川被她的沉默弄得有点狼狈,不敢对视她的眼睛。他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用带着明显侥幸的试探口吻,小心翼翼地继续:“你能帮我……给她打个电话吗?她……她每月都寄钱给我,我想谢谢她。我想祝她,祝她全家,春节快乐。”

    小珂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语气温和,如果仅凭声音和语气,几乎听不出那是一种断然的拒绝。

    “我找不到她,她的电话早就换了。就是我找得到她,我也不能替你打这个电话,我不能破坏监狱警察‘九不准’的规定,我不能私自为你给任何人带任何口信。昨天你奶奶让我给你带点你爱吃的东西,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我跟她说了,你现在账上早就有钱了,你奶奶让你看看超市里有什么喜欢吃的,就买点吃吧。别在乎钱多钱少,过年就该有过年的样子。”

    停了一下,小珂又说:“你如果真想找季文竹,想给她带话的话,可以去请示你的责任队长。现在你的队长是庞建东吧,他要同意,会为你向上级请示,这事必须得到你们监区的批准才行。”

    刘川自知规矩,一时低头无语。

    小珂看他情绪瞬时低落下去,便加倍缓和地补了一句:“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这句问话本是安慰的意思,让刘川听成了批评教育,他马上用正规的声音,应声答道:“是!”

    这一声字正腔圆的“是”字,让小珂愣了一下,煞是无趣。值班队长带着其他几位在超市工作的犯人走过来了,问小珂:“小珂,你们对完账了吗?”小珂说:“对完了。”又对刘川说了句:“你回去吧。”刘川更加正规地答了一声:“是。”

    大年初六,犯人仍然放假,仍然有一拨一拨的犯人过来采买东西。春节期间超市里卖得最多的东西,就是各种各样的零食。

    吃,是中国人过节的第一要务。

    刘川什么都没买。他想省下钱来,万一明年春节他能回家探亲,就可以把钱全部取出带上,在外面给奶奶和季文竹都买点东西。他一个人在监狱过节,一个人吃些零食,即便甜在嘴里,心里却没有滋味。没滋味还不如不吃。

    春节即将过去,他权衡良久终于向庞建东提出,想给季文竹打个问候的电话。按规定亲情电话只能打给直系亲属家庭成员,不能打给男女朋友,但春节期间会不会放宽限制?所以刘川想来想去决定趁管号队长高兴的时候,试探着提出这个请求,也抱了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心理。

    果然,庞建东没有立即回绝,而是反过来问他:“她过节不回老家吗,你有她家电话?”

    刘川心里高兴,鼓起勇气得寸进尺:“队长,您上次不是找过她吗,您要是还能找到她,你帮我打听一下她的手机,我可以打她的手机。”

    庞建东半天没吭声,刘川从他的沉默中感觉他有点不高兴了。果然庞建东板了脸:“刘川,你拿我当什么,当你们之间一个跑腿的?我要做了就违反‘九不准’了你知道不!”

    庞建东扭脸走了,刘川呆立于他的身后,好半天才想起说了声:“是。”

    这一天刘川心里别扭极了,他照常去超市干活,一整天脸也板着,虽然,也知道是自己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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