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渐渐地接近她的身边。他的生活从不曾那样的受人瞩目,从不曾那样靠近他的梦想。那时候他意气风发,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无事不可为。那时候他从不曾想到会有一日,他会因此而感到痛苦。
裴梁又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那一夜没有星星,只有遍野的火光,弥漫的**,还有腐臭的死亡气息。他拉着妹妹不断地奔逃,又一次一次摔倒。有多少次,他以为再也爬不起来了,以为自己和手里牵着的更幼小的妹妹,会死在刀剑下,死在火焰里,成为那些残缺焦黑的尸体。好容易躲过而战乱,之后的饥荒却更加噬人。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把最后一点勉强能够称之为食物的东西送到妹妹口中,自己昏死过去那一刻的心情。饥饿的混沌中,他本以为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濒死的那一刻,他竟然觉得轻松,因为无止尽的奔逃,无尽头的饥饿终于可以结束了。他累了,而昏睡袭来的那一刻,他就好像陷入了一个黑甜的梦乡,终于可以解脱。
然而他却醒了过来。在睁开眼睛的瞬间,他以为他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战火刀兵,没有饿殍遍野,没有腐臭的死亡气息。触目所及干净整洁,身边弥漫着淡淡的梅花香气,那是带着冷意的味道,却让他觉得安心。他害怕灼热浓烈的气味,仿佛那就意味着死亡。在这样冷淡的香气里,他获得了新生。
从那一日起,他就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再是为了存活而奔逃的人,他有了需要效忠的主人,也有了自己的梦想。他的身边生活着许多这样的少年,在战乱饥荒中失去了一切,却又在这里找到了未来。不用说,他们都是出身卑微的可怜人,然而在这里,他们不询问彼此的一切,却有着一样的眼神。他分明在那些人的眼中看见了自己,他们是一样的人,有着一样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在救了自己的人面前,他亲口诵出了一生不得违背的誓言。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生命不再属于自己,可这又有什么要紧?他本来已经死过一次。他心里清楚,自己选择这一条路,并不是因为救命之恩,那样连性命也难以苟全,只能不断逃命的活,他并不留恋。他全心全意地效忠,而是因为,这里给了他一个新的生命,与以往不同。他第一次知道,就算卑微如他,也有机会改变这个世间,让这个世间不再充满着战火和杀戮,让像他,像他妹妹一样的人,可以好好活下去。
他放弃了自己过去的姓名,也并不需要姓名。他知道自己最终会拥有一个名字,当他终于能够为自己的梦想献出力量的时候,他会有一个新的身份。但在那之前,他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从此不再作为某个人活着,而只想作为某个梦想的一部分活着。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在救了他的那个人出现在他面前,问他愿不愿意立下誓约的时候,他就选择了全心全意地去相信这个梦想。
他甚至放弃了自己的骨肉亲情。在那之后,就连唯一的妹妹,也被他排除在了人生之外。他知道她和自己一样被救下,也知道她也在这座府邸里。可他却并没有再去看她。他想起那些牵着她奔逃的日子,她是他所珍爱和呵护的,他从来不敢放手。然而如今他却明白,只有抛下她,他才能走的更远,跑的更快,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保护她。他不能一生都拉着她奔走,他已经选择了他的人生。
但是他的妹妹,他并不愿她像自己一样。他隐约知道自己选择的是怎样危险的一条路,他已经有了觉悟,和妹妹不同。她还是个孩子,是个柔弱的女子。救他的人向他许诺,只要他愿意许下誓约,他的妹妹就能够获得衣食无忧的平静生活。在许诺之前,他去看了她最后一次。妹妹还是那样天真无邪的孩子,自己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他必须亲口告诉她,他一切都好,只是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他答允她,再见的时候,他要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于国尽忠,再也不要她那样的孩子在战争里受苦。他知道妹妹那时候或者还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可是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选择了全心全意的信任。在不舍的哭泣之后,也终于平静下来,甚至最后微笑着送了自己离开。
他和所有人一样,在立下誓约之后,就被送离了这个充溢着淡淡梅香的府邸,去了深山密林之中。那里没有叫他安心的梅香,却也没有叫他恐惧的烈火。他在那里忘记了一切,只拼命去吸纳他应该接受的一切。他想要变得更强,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之前孱弱无依的命运,才能不在这个乱世里,任人屠宰。
那时候他还那么年少,这念头也只是模糊,并不曾想的那样清楚,却强烈得能够支撑他拼了命地往前行。就算后来渐渐成长,知道这世上的事情并没有他当初想的那样简单,这念头也仍然像是一把火,燃烧在他的胸膛里。
几年之后,他回到了那个氤氲着梅香的宅邸里。他成为那些人中的佼佼者,随侍在自己的救命恩人身边。那时候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他忽然发现,当初自己仰视地膜拜的救命恩人,其实比自己也不过年长几岁而已。当初遇到自己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少年,就算到了如今,他也只是个文弱青年,手里只能握着一柄羽扇,连短剑都拿不起。
可是自己仍旧不敢直视这个人,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里,有着洞察一切的冷酷和智慧,像是永远不会堕入恐惧和狂乱。他全心全意相信着这个人,信仰着他教导自己的一切,以此作为自己一生的唯一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