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期里一切文明都沿着君主政体的路线,即君主**政体的路线上生长和发展。从每一个君主和朝代,我们看到似乎有一个必然的过程,即从励精图治而走向浮华、怠惰和衰微,最后屈服于某个来自沙漠或草原的更有朝气的家系。
…………
我们看到所有的游牧民都一样,不论是诺迪克人、闪米特人,或是蒙古利亚人,他们的本性比起定居民族从个人角度来说更乐从和更刚毅。
——(英)赫·乔·韦尔斯《世界史纲》
毕利格老人再也不被邀请到团部师部去开生产会议,陈阵经常见他闲在家里,坐在蒙古包里默默地做皮活。
经过夏秋的雨季,马倌、牛倌和羊倌的马笼头、马缰绳、马嚼子和马绊子,被雨水一遍遍地淋湿泡软,都已严重脱硝,又被太阳一遍遍地晒干、晒硬、晒裂,皮马具的牢度大大降低。马匹挣断缰绳,挣脱马绊子逃回马群的事经常发生。
毕利格老人总算有时间为家人,为小组的马倌和知青做皮活了。陈阵、杨克和高建中经常抽空到老人的蒙古包学做皮活。十几天下来,他们三人都能做出像模像样的马笼头、马鞭子了。杨克还做出了难度最大的马绊子。
老人宽大的蒙古包成了蒙古皮活作坊,堆满了白生生的牛皮活计,弥散着呛鼻的皮硝气味。所有的活计就差最后一道工序——给皮件上旱獭油。
旱獭油是草原上最高级最奇特的动物油。内蒙高原冬季奇寒,羊油黄油、柴油机油都会凝固,而唯独旱獭油始终保持液态,即便在零下0℃的隆冬,也能把稠黏的旱獭油从瓶子里倒出来。
獭油是草原的特产,牧民家的宝贝,家家必备。在数九寒天的白毛风里,马倌羊倌只要在脸上抹上一层獭油,鼻子就不会冻掉,脸面也不会冻成死白肉。用獭油炸出来的蒙式面果子,色泽又黄又亮,味道也最香。獭油果子往往只出现在婚礼的宴席和招待贵客的茶桌上。獭油还可以治烫伤,效果不比獾油差。
獭油和獭皮又是牧民的主要副业收入来源之一。每年秋季獭毛最厚、獭膘最肥的时候,牧民都会上山打獭子。獭肉自己吃,獭皮和獭油则送到收购站和供销社换回砖茶、绸缎、电池、马靴、糖果等日用品。一张大獭皮四块钱,一斤獭油一块多钱。旱獭皮是做女式皮裘的上等皮料,全部出口换汇。大獭子有一指厚的肥膘,可出两斤獭油。牧民打一只大獭子,除了肉以外可收入五六块钱。一个秋季打上百只旱獭就可收入五六百块钱,比羊倌一年的工分收入还要多。在额仑草原,牧民半牧半猎,主业虽然是牧业,但许多人家的主收入却来自猎业。光打旱獭一项就可超过放羊,如果加上打狼,打狐狸、沙狐、黄羊等等的收入就更多了。当时额仑牧民生活的富裕程度,超过北京城里中等干部的家庭,几乎家家都有让城里人吃惊的存款。
但是,牧民的猎业收入并不稳定。草原的野生动物像内地的果树一样,也有大年和小年,由气候、草势、灾害等因素决定。额仑草原的牧民懂得控制猎业的规模,没有每年增长百分之几的硬性规定指标。野物多了就多打,野物少了就少打,野物稀少了就不打。这样打了千年万年,几乎年年都有得打。
牧民打旱獭子,獭皮基本都卖掉,但獭油大多舍不得卖。獭油用途广,消耗量也大,用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在皮活上。抹上獭油的皮活,呈深棕色,顿时变得漂亮柔韧起来。如果在雨季常常给皮马具上獭油,就不容易脱硝,延长使用寿命,减少事故发生。獭油用量大,用途广,因此,牧民家中的存货往往就接不到来年的打獭季节。
老人望着满满一地毡的皮活,对陈阵说:家里就剩半瓶獭油,我也馋獭肉了,这会儿的獭子肉最好吃。从前的王爷到这季节就不吃羊肉啦……明天我带你去打獭子。
嘎斯迈说:等我炼出獭油,你们几个都上我这儿来喝茶吃獭油果子。
陈阵说:那太好了。今年我也得多存一些獭子油,不能老到你这儿大吃大喝。
嘎斯迈笑道:自打你养狼以后,都快把我给忘了。这几个月,你上我家喝过几回茶啊?
陈阵说:你是组长,我养狼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我是吓得不敢见你了。
嘎斯迈说:要不是我护着你,你那条小狼早就让别组的马倌给打死了。
陈阵问: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嘎斯迈笑道:我说,汉人都恨狼,还吃狼,只有陈阵杨克喜欢狼。那条小狼就像是他们俩抱养来的孩子呐。等他俩把狼的事情闹明白了,就跟我们蒙古人一个样啦。
陈阵满心感激,连连道谢。
嘎斯迈朗声大笑:怎么谢?那就给我做一顿“馆子”吧。我想吃你们汉人的大中……羊肉宪兵(大葱羊肉馅饼)。陈阵听得直乐。嘎斯迈给陈阵使了个眼色,又悄悄指了指一直闷闷不乐的老人说:你阿爸也喜欢吃汉人的“宪兵”。
陈阵终于乐出声来,立即说:张继原从场部买来好多大葱,还有半捆呢。今天晚上我就把东西拿过来给你们做,让阿爸、额吉和你们全家吃个痛快。
老人脸上稍稍有了些笑容,说:羊肉不用拿了,我这儿刚杀了羊。高建中做的馅饼,比旗里馆子做的还好吃。叫杨克,高建中一起来,我们喝酒。
晚上,高建中教会嘎斯迈拌馅、包馅、擀饼和烙饼,大家又吃又喝又唱。老人突然放下了碗,问道:兵团说为了减少牧民生病,减轻牧民放牧的辛苦,以后要让牧民定居。你们看定居好不好?你们汉人不是喜欢定居住房子吗?
杨克说:我们也不知道几千年的游牧生活能不能改成定居放牧。我看好像不成。草原的草皮太薄,怕踩。一个营盘,人畜顶多踩上一两个月就得搬地方。要是定居下来,周围的几里地,用不了一年,都得踩成沙地,将来定居点再连成片,不就成大沙漠了吗?再说,定居到底往哪儿选地方呢?也不好办。
老人点点头说:在蒙古草原搞定居真是瞎胡闹。农区来的人不明白草原,自个儿喜欢定居,就非得让别人也定居。谁不知道定居舒服啊,可是在蒙古草原,牧民世世代代都不定居,这是腾格里定下的规矩。就先说草场吧,四季草场各有各的用处。春季接羔草场的草好,可是草矮,要是一家人定居在那儿,冬天下大雪把矮草全盖没了,牲畜还能活吗?冬季草场靠的就是草长得高,不怕大雪盖住,要是一家人定在那里,春夏秋三季都在那儿吃草,那到冬天,草还能有那么高吗?夏季草场非得靠水近,要不牲畜都得渴死。可是靠水近的地方都在山里面,定在那儿,一到冬天冷得能把牲畜冻死。秋季草场靠的是草籽多,要是一家人的牲畜定在那里,啃上一春一夏,到秋天还能打出草籽吗?每季草场,都有几个坏处,只有一个好处。游牧游牧,就是为了躲开每季草场的坏处,只挑那一个好处。要是定在一个地方,几个坏处一上来,连那一个好处都没了,还怎么放牧?
陈阵、杨克、高建中都点头表示赞同。陈阵觉得定居只有一个好处,就是利于养狼,但是他没敢说出来。
老人喝了不少酒,还吃了四张大葱羊肉馅饼,但是他的心情似乎变得更糟。
第二天早晨,陈阵和杨克调换了班,跟毕利格老人进山套獭子。老人的马鞍后面拴着一个麻袋,里面装着几十副套子。獭套结构很简单,一根半尺多长的木楔子,上面拴着一根用八根细铁丝拧成的铁丝绳,再用铁丝绳做一个绞索套。下套时,把木楔子钉在旱獭的洞旁边,把套放在獭洞的洞口。但是套索不能贴地,必须离地二指,这样旱獭出洞的时候才可能被套住脖子或后胯。陈阵套过旱獭,但是收获甚少,而且尽是些小獭子。他这次也想跟老人学点绝活。
两匹马向东北方向急行。秋草已经黄了半截,但下半截还有一尺多高的草茎草叶是绿的。旱獭此时频繁出窝,抓紧时间争取再上最后一层膘。它们要冬眠七个月,没有足够的脂肪是活不到来年开春的。所以此时也是旱獭最肥的时候。陈阵问:我上回用的套子就是从您那儿借的,可为什么总是套不住大獭子?
老人嘿嘿一笑说:我还没有告诉你下套的窍门呢。额仑草原猎人的技术是不肯传给外乡人的,就怕他们把野物打尽。孩子啊,你阿爸老了,就把下套的窍门传给你吧。外来户下的套都是死套,大獭子贼精,它会缩紧身子从套子里钻出来。我下的套子是有弹性的,只要轻轻一碰,套子就收紧,不是勒住脖子就勒住后胯,再也跑不掉啦。下套的时候,要先把套圈勒小一点,再张大,一松手,套子不就弹回去了吗?
陈阵问:那怎么固定呢?
老人说:在铁丝上弯一个小小的鼓包,再把套头拉到鼓包后面轻轻扣住,轻了不行,风一吹,套子收了,就白瞎了;重了也不行,套子收不住,也套不住獭子。非得不松不紧,活套才能固定。旱獭钻了一半,总要碰到铁丝,一碰上,套子就刷地脱扣勒紧了,用这个法子,下十套能套住六七只大獭子。
陈阵一拍脑门说:绝了!太绝了!怪不得我下的套,套不住獭子,原来,我的套是死的,獭子可以随便进出。
老人说:呆会儿,我做给你看看,不容易做好,还要看洞的大小,獭子爪印的大小。做的时候还有更要紧的窍门,我一边做一边教你,做好了,你一看就明白。不过,这些窍门你自个儿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告诉外人。
陈阵说:我保证。
老人又说;孩子啊,你还得记住一条,打獭子只能打大公獭和没崽的母獭子,假如套住了带崽的母獭和小獭子,都得放掉。我们蒙古人打了几百年旱獭,到这会儿还有獭肉吃,有獭皮子卖,有獭油用,就是因为草原蒙古人,个个都不敢坏了祖宗的规矩。旱獭子毁草原,可也给蒙古人那么多的好处。从前,草原上的穷牧民也是靠打獭子过冬,旱獭救了多少蒙古穷人,你们汉人哪知道啊。
两匹马在茂密的秋草中急行。马蹄踢起许多粉色、橘色、白色和蓝色的飞蛾,还有绿色、黄色和杂色的蚱蚂和秋虫。三四只紫燕环绕着他俩,飞舞尖唱,时而掠过马腰,时而钻上天空,享受着人马赐给它们的飞虫盛宴。两匹马急行了几十里,这些燕子也伴飞了几十里,当吃饱的燕子飞走,又会有新的燕子加入这伴歌绕舞的行列。
毕利格老人用马棒指了指前面的几个大山包说:这就是额仑草原的大獭山,这里的獭子多,个头大,油膘厚,皮毛也好,是咱们大队的宝山呐。南面和北面还有两片小獭山,獭子也不少。过几天各家都要来这儿了,今年的獭子容易打。
陈阵问:为什么?
老人目光黯淡,发出一声长叹:狼少了,獭子就容易上套了。秋天的狼是靠吃肥獭子上膘的,狼没膘也过不了冬。狼打獭子也专打大的不打小的,所以狼也年年有獭子吃。在草原,只有蒙古牧民和蒙古狼明白腾格里定下的草原规矩。
两人渐渐接近大獭山。突然,两人发现那里的山洼处扎了两顶帆布帐篷,帐外炊烟升起,还有一挂大车和木桶水车,一副临时工棚的景象。
糟了!他们又抢先了一步。毕利格老人脸色陡变,气得两眼冒火,朝帐篷冲去。
两匹马还没有跑近帐篷,就闻到香喷喷的獭肉和獭油的气味。两人在帐篷前急忙下马,看到帐外地灶上有一口巨锅,大半锅棕色旱獭油,正咕嘟咕嘟冒着油泡;几只熬干了油膘,只剩下肉身的大獭子在锅里翻滚,獭肉已炸得焦黄酥脆。一个年轻民工刚刚捞出一只炸透的獭子,又准备再往锅里下一只剥了皮、净了膛,满身肥膘的獭子。老王头和一个民工坐在一只破木箱旁,破木箱上放着一碗黄酱,一碟椒盐和一盘生葱。两人一边对着酒瓶嘴喝酒,一边大嚼着油炸獭子,快活之极。
大锅旁边一个大号铁皮洗衣盆里,盛满着剥了皮的獭子,其中大部分是仅有尺把长的小獭子。草地上,放着几块大门板和十几张饭桌大小的柳条编,上面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獭皮,足有一两百张。陈阵跟老人走进帐篷,帐篷地下摞着几摞半人多高已经晒干的獭皮,大约也有一百多张。帐篷中央放着一个一米多高的汽油筒,筒里已装半筒獭子油,地上还散放着一些小号的油壶油桶。
老人又冲出帐篷外,走到铁皮盆前,用马棒拨拉开表面的几只小獭子,发现底下还有几只油膘很薄的母獭子。
老人气得用马棒猛敲铁皮盆,对老王大吼:谁让你们把母獭子和小獭子都打了?这是大队的财产,这是额仑世世代代的牧民,费老了劲才留下来的獭子,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不经过大队的同意就敢杀掉这么多的獭子!
老王头醉醺醺地继续喝酒吃肉,不紧不慢地说:我哪敢在您老的地盘上打獭子啊,可这还是您老的地盘吗?连你们大队都归了兵团了。告诉您吧,是团部派我们来打的。孙参谋长说啦,旱獭毁草场,旱獭还是狼群过冬前的主食,灭了旱獭,狼群不就过不了冬了吗?团部下令,灭狼大会战必须把旱獭一块堆消灭。师部医院的大夫说,旱獭会传鼠疫,这会儿那么多的人进了这块地界,要是得了传染病你负责啊?
毕利格老人憋了半天又吼道:就是团部下令也不成!你们把獭子打光了,牧民拿什么来做皮活?要是笼头缰绳断了,马惊了,人伤了,谁负责?你们是破坏生产!
老王头喷了一口酒气说:上头让我们打的,自然有人负责呗,您老有本事就去找上头去说啊,冲我们干力气活的人嚷嚷有啥用?。老王头又瞧了一眼老人马鞍上的麻袋说:您老不也是来打獭子的吗?许你打,为啥就不许我打?野物也不是你们家养的,谁打着就归谁。
老人气得胡须乱颤,说: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去叫马倌来,这些皮子和油,都得给我送到大队去!
老王说:这些獭肉獭油,都是团部食堂定的,明儿就得给他们送去。你要是叫人来抢,尽管抢,到时候可有人跟你算账!这些皮子也早就有大官定好了,连包主任都得亲自给他送货去。
老人垂着手,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阵冷冷地说道:你们本事真不小啊,一气打了这么多旱獭!大獭小獭连窝端,看你们明年还打什么!
老王头说:你们不是管我们叫盲流吗,盲流盲流,“盲目流动”,还管什么明年,哪儿有吃的就往那儿流,过一年就算一年呗。你们替獭子操心,可谁替盲流操心了?
陈阵知道,同这些痞子盲流根本无理可讲。他只想知道他们是用什么绝招打了这么多的旱獭,难道他们也会下有弹性的活套?陈阵转了口气问:你们用的什么法子?打了这么多的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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