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否。
不过他并未搭言,而是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晶莹的雨幕里,他那一排洁白的牙齿尤为明显。
老人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轻轻叹息一声,继续说道:“若非二公子虚怀若谷,当初肯出手救老夫一命,老夫恐怕早已命丧黄泉,又怎会有机会观摩如此精妙的一局棋呢?”
“于情,二公子对老夫有恩,老夫不能做一个忘恩负义之人。”
“于理,二公子此局高棋对老夫有利,老夫不可能愚蠢到化利为弊。”
“二公子觉得呢?”
老人虽然没有直白言明,但却已经摆明了自己的立场,因为他相信,以南若苏的聪慧程度,不可能听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当然,老人同样明白,南若苏今日来找自己,并非是单纯为了跟自己唠嗑聊天那般简单。
他是想要自己表决一个明确的立场站位,甚至是想尽可能将自己拉到他的阵营里头,即便是不能将自己拉入他的阵营,也需要自己保持绝对的中立。
唯有如此,他才能够完全抛开后顾之忧。
如果自己今日不表态的话,身旁的这位年轻人就不能放手一搏。同样,如果自己今日不表态的话,恐怕他也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心平气和的坐下来与自己聊了。
甚至极有可能会不念及旧情,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能够提前把一切都说开,免得日后生出不必要的分歧与麻烦。
说实话,老人的确不愿意插足他们之间的事情,并不是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谈不上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
只不过他目前所掌握的实力,还不足以让他肆无忌惮的放开手脚,如果当真孤掷一注的话,可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先生不愧是先生,果真虑无不周,小子叹服!”
南若苏终于笑了,笑的有点苦涩,但却不忘朝老人拱手作揖,“先生真不准备落子一下?或许走进棋局会更有意思呢?”
他的确想将老人拉进自己的阵营,如此一来的话,他以后行事便会多出一份依仗。
而且这件事并非一日之功,也绝非临时起意,他脑子里出现这个想法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自他从老人那里得知,他身后的实力之后,他就一直在想如何将他们二人绑在一条线上,这也是他三番五次出声邀请老人入局的原因所在。
不过看老人此时的模样,这件事多半是困难重重。
大家都是聪明人,一点即通。
南若苏自然也能理解老人的顾虑,也清楚他之所以会步步为营,就是怕轻易折损手中的实力。
试想一下,如果老人手中的实力足够强势,又怎么会沦落到需要自己出手搭救呢?
不过理解归理解,由于老人还是不能全然相信他的能力,选择站在他身侧,他心里终究还是落下了一丝不快。
不过想想也是,有谁愿意拿出自己的全部身家,去押宝在一个几乎看不到希望的人身上?哪怕这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不例外。
是人都有私心,更何况老人身后不光是他一个孤家寡人那么简单,而是无数个愿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于他手的有志之士。
虽说人生本就是一场博弈,他愿意做一个赌徒没错,但却不愿意做一个赌红了眼的盲目赌徒。
他得为他们每一个人负责。
因此,虽然南若苏心有不悦,但却并没有想着利用自己手头的恩惠去要挟老人为他做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与使命,而且利用卑劣手段达成的共识,必定不会长久。
“承蒙二公子如此抬爱,老夫感激不尽。”
老人转过身子,郑重朝南若苏施了一礼,惋惜道:“如果老夫只是孤家寡人一个,压根不需要二公子开口相邀,老夫定当为二公子扫清身前尘。”
“只可惜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二公子是知道的,老夫身后还有一大群人存在,老夫得为他们负责。”
“因此,二公子的好意,老夫只能心领了,待有一日,老夫安顿完身后事,愿为二公子策马先锋。”
“届时,还望二公子莫要嫌弃老夫年迈体弱。”
这一礼,落下的是老人对于南若苏的歉疚,毕竟自己这条老命算是南若苏给救下的。
如今,正值他用人之际,自己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伸出援助之手,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种束手无策的挫败感,让他内心涌现出一种深深的无力。
这一礼,举起的是老人对于南若苏的承诺,如果将来真有一日,他身后清净,别说是为南若苏策马先锋,就算是将自己这条命还给他,又有何妨?
“先生言重了。”
看着眼前一脸诚挚的老人,南若苏心中顿时升起些许复杂,“若有那一日,若苏定将先生奉为座上宾。”
老人这一礼,他受之无愧却又受之有愧。
原本他救下老人一命,受之一礼理所应当,救命之恩,如同再造。
但是当看到老人脸上深深的无奈时,他却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少有些乘人之危的嫌疑了。
他看的出来,眼前的老人并未敷衍自己,而是内心确实如此在想。
更何况,南若苏与老人并非第一次见面,也很清楚老人的为人,知道他持正不阿。
既然老人能够说出这番话来,说明在他心中确有如此想法。
“多谢二公子垂怜,谢晋定当铭记于心。”
老人再施一礼,神情肃穆。
谢晋,便是老人的名字。
但南若苏还是习惯称他为先生,也一直称他为先生,因为就连他父亲南玄机,都得尊称谢晋老人一声先生。
用南玄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达者为先”。
尽管在早些年的时候,年幼无知的南若苏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但是从小到大,父亲南玄机一直都是他心里最为敬重的人物,形同神祇。
连他那等惊艳人物都得尊谢晋老人一声先生,可想而知,眼前这个名不见传的老人,势必寸有所长。
这一次,南若苏并未受老人大礼,而是悄然向左横移了一步,巧妙避开了老人行礼方向。
而后风轻云淡的说道:“先生客气了,若苏只希望与先生相交于心,而非是交于情。”
“但愿先生也有如此想法,若苏自当甚欣。”
他之所以避开,是因为谢晋这一礼,他受不起。
如果终有一日,谢晋能够放下身后束缚,站在他的身侧,于情于理,他与谢晋之间的恩情也就两清了。
那个时候,谢晋是前辈,而他却成了晚辈。
南若苏之所以说想与谢晋相交于心而非情,是因为恩情固然宝贵,但却终有干涸的一日。
更何况,他并不想往后真有机会的话,谢晋是以一个受恩者的身份站在他身侧,一直将他当作恩人来看待。
“如此甚妙,二公子果真非同凡俗,行事作风亦然不拘一格。”
老人会心一笑,道:“既然二公子同样有如此意向,那老夫就厚着脸应下来了,若果再作推辞的话,岂不是显得老夫太过矫揉造作?”
就他个人而言,谢晋对于南若苏的认同程度还是非常可观的,经过长期以往的观察,他发现南若苏是块难得的,可以雕琢的璞玉。
如果加以精心雕琢加工的话,将来绝对能够成为一块完美无瑕的琼璧。
尽管他目前尚且势单力薄,但是作为一名热血少年,他却懂得内敛锋芒。
如果他能够沉心静气,卧薪尝胆,过不了大几年时间,少年完全就可以一飞冲天。
可是目前,谢晋并认为时机太过算成熟。
在白龙城生活了好几载时光的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对这里的一切都懵懂不清的自己了。
他早已对脚下这座城池有了一个很深的认知,对于白龙城中的各种事物景致都有了相当的了解,其中更是包括了一些遗闻轶事。
好比如十年前,南玄机断腿事件背后的隐秘推手当中,隐约就有苏辞王朝内部之人的存在。
再好比如十多年前那个,苏辞王朝人尽皆知的“灼日噬龙”之象等等。
多少他都能了解一二。
南若苏浅浅一笑,道:“先生过谦了,您老的为人若苏多少还是有所了解。”
尽管谢晋与自己并非同营,亦菲同阵,但是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父亲南若苏的眼光。
略作沉思之后,谢晋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蹙眉说道:“二公子,有些话老夫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诉说,今日刚好借此机会唠叨一二,还望二公子莫要怪责。”
南若苏看着老人欲言又止的神情,仿佛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一脸平静的道:“先生不妨直言,若苏洗耳恭听。”
谢晋犹豫片刻,道:“常言道,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
“本来老夫作为局外之人,说这些话确有不当,但是老夫自认,并非是什么顽固不化的度量君子。”
“还是想提醒二公子一句,有些棋一旦落子,的确没有反悔的余地。”
“当然,这无关乎什么丈夫不丈夫的行为,只不过是压根没有那样的机会。”
“正所谓一子错,满盘皆输,一步错,万劫不复,还望二公子慎行。”
老人说完之后,目光灼灼的盯向南若苏那棱角分明的脸颊,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不过很快,他就失望了,因为南若苏表现的实在是太平静了,平静的就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一样。
雨幕里,两人静立。
一老一少。
一人愁眉不展。
一人若无其事。
须臾之后,南若苏方才气定神闲的说了句:“多谢先生挂怀!”
除此之外,多无半点言语。
老人的意思,少年了然于胸,老人的顾虑,少年同样心知肚明。
但,那又如何?
脚步已出,何以为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