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4)
小老太晚上是辗转反侧的睡不着,干脆就坐起来,把煤油灯点上,悄悄的把柜子打开,将早裁剪好的衣裳拿出来,穿针引线的缝制起来。不是舍不得找裁缝,花不起那一两毛的裁缝钱,实在是老太太还未必看的上人家的手艺。那个时候过来的老人,差不多人人都一手好的针线活。老太太当年又是跟着做官的男人在外面见过世面的。那时候有个什么时兴样子的旗袍,只要瞧一眼,回来就能做个差不错的出来。如今说起来都是新样式,衬衫短袖西裤的,能有多难?照样自己裁剪自己能做。叫她说,好论起好看,还是过去那绸缎的穿着好看,姑娘家穿上就像个姑娘的样子。如今这新社会了,那一套不能拿出来用了。但这如今上来的料子叫老太太看,还不如那细棉布的。的确良的穿着看起来是凉快了,其实一点都不吸汗,也就是赶个时髦。
小老太年纪大了,对时尚的眼光那是有的。
偷摸的早就给自家孙女扯了两身了。做一件纯白的的确良衬衫,一件白底兰花的做一件短袖,还有一条毛蓝卡基裤子。裁是早就裁好了,不过是平时得空了,偷摸的拿出来做一点。如今赶着穿,先把衬衫给缝起来再说。
鞋子嘛,做了一包袱在柜子里锁着呢。单的棉的,浅口的偏带的松紧的,都有。
手上忙活着活计,心里就想着孙女这婚事。
也不是没人劝过她。说是给桐招个上门女婿算了。当初养孩子不就为了有一日能叫孩子在跟前端茶倒水吗?可那时候的心思跟如今的心思,就又不能比了。那时候为自己想的多些,可到了如今,孩子也拉拔那么大了,倒是为了孩子想的更多些。
招赘是那么容易的事?一个生产大队的,男丁多的人家多了去了,家家都觉得娶媳妇难,可到底有几家愿意把孩子往出招的?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那说明啥?说明爹妈没本事,那是要对不起家里的列祖列宗的。赘婿出门,走到人前那也是说不上话,因为身上贴着一个标签,就叫‘不拿事’。你说一个在家里都拿不住家事的男人,谁乐意跟你打交道?这与男人家的脸面上是有损的。你说自家要是说,叫金家老四招赘,金家答应不答应?肯定会答应!以前她也想过,要是实在说服不了这丫头,那就招赘,老实孩子本分踏实,这就行。可看金老四如今那样,这一条道她是不想了。有本事的男人你就算是当时困住了手脚,那之后了。五年十年之后呢?心里留下别扭坑的还是孩子。
再说了,招赘心就向着这边了?金家就在跟前,你说亲爹娘亲兄弟那还能真不管?
大队上四五个招赘的女婿,都是外省的人。为什么不从本村或附近人家找呢?别说男方不想往出招,就是想,一般人家也不敢要。为什么?给女儿招赘的人家,那肯定是家里没儿子,没有顶门立户的人啊。人家也怕呢,你说这找个近处人家的,咱压服的住吗?能把儿子往出招的,哪个不是家里兄弟四五个成十个的,这边家里吵几句嘴,那边都敢打上门给自家的儿子撑腰来。你说这日子能过?还不是糊人的,最后都变成了明招暗娶了。
小老太在心里是把这些事吧,前思后想,左思右想,在心里掂量了一遍又一遍。
要说起金家的不好的地方,先是穷。可又话说回来了,家里儿子五个,一个媳妇借着一个媳妇的往家里抬,一大家子在一个锅里搅勺子的日子又能过几年,三年五年?
撑死三年,那院子里就住不下了。到时候还不得分了家另过,这是必然的趋势。这分家……穷家好分啊。没啥东西可分的,估计得家家背着债。那也都是小事,到时候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再一个就是兄弟多。兄弟多有坏处,这是从短处看。但从长远的看,好处也多。乡下地方嘛,抱团。兄弟多的人家,等闲没人敢招惹。这要是没事就没事,要是有事那就是一股子绳,劲浑!
四个老人,两重老当家的,这事说起来,兄弟多了,不可能叫一个儿子养啊。这么分担,比那兄弟少的,其实还是占便宜的。以自家孙女这性子,是吃不了亏的。就拿那柳家比,家里一个儿子,上面不还有爹妈和奶奶。另外一个在家里招赘的大姑姐。真嫁进去了,日子就好过了?
金家在这一点上,就比柳家强。
那金家的婆娘大蚕,也就是瞧着泼辣厉害,可真要说讲道理,明白事理,那还得是金家这个。要真是人不行,就那日子过的,也没谁肯借东西给他们家了。这家里的事,还不都是女人家出面的。当然了,这谁没点私心呢。有点小算计,也都是可以理解的。至于说偏心不偏心的,这谁家都一样。五个手指还不一般齐呢,认真计较这个,那嫁到谁家这日子都过不成。
说到底,这过日子过的可不就是人。只要人有本事,知冷知热,啥日子也都过的起来。
至于说怕孩子将来不照看自己的事,她摇摇头,那有良心的,你就是怎么着,她心里都记得。这要是那没良心的,你就是把她拴在裤腰带上,该没良心还没良心。那一个院子住着的,到了饭时,不给爹妈一碗饭的也大有人在。
思量了一晚上,手里的活完了,心里也就有了决定了。
林雨桐一早起来,就被小老太塞了十块钱,“叫上老四,带你去县城去。看有没有凉鞋,也给你买一双。”
真心不用什么凉鞋,镇上比起其他村子那是体面的很了,但还不是到处都是土路。晴天几寸厚的土,雨天是一脚的泥。这样的地方穿凉鞋,能想象的出穿那样的鞋脚有多脏吗?那做的千层底的布鞋就挺好,脏了洗洗涮涮的还能穿。
心里这么想着,虽然是真心不想买什么凉鞋,但是能光明正大的跟四爷出去,这是求之不得的事。她接了钱,这是为了安抚小老太的。也没真想花她的钱去。
关键的是,这是小老太有了决定了。看来对于自己跟四爷的事,老太太同意了。
四爷一早过来给挑水,林雨桐出去跟他说了,“……有空没?”
肯定有空。
如今这在生产队干活,可不都是磨洋工呢。干上两个小时,歇上一个小时的都是常事。那有事的说上一声,不去出工就不去了。至于说扣工分的事,到了农忙的时候多应上一点差事,也就补上了。
小老太干脆就没叫四爷回去吃饭,留在家里吃了早饭,还特意烙了白面的饼子煮了鸡蛋,叫美美的吃了一顿。然后大大方方的把两孩子送到门口,高声嚷着路上小心早点回来的话。
金大婶一边搅着锅里的稀粥,一边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发愁,这老大的事说不定,这下面的亲事都得搁着。
但到底是个懂道理的人。吃了早饭,赶紧请住对门的宋婶请上,请她去齐老太那,算是媒人上门,得给女家把脸面撑起来。告诉大家,两家准备议亲,防着人说闲话是一方面,也是男方该有的一个态度。至于说正式定下来的事,这个大家都知道,上面还有三个哥哥的婚事没定呢,正式的程序得往后推。
这都是林雨桐和四爷不知道的事。
两人这会子正为难呢。为难啥?那就是那么大的一个公社,早上只有七点那一趟去县城的车。两人出了巷子磨蹭了一下,转过去去那个畜牧站看了两眼,结果错过了车了。
这可咋办?
除了公社有一台破吉普以外,就是各个生产大队里的手扶拖拉机了。
吉普那玩意,干部都有轮不上的,更别说是其他人了。
再就手扶拖拉机,各个生产大队都有,都是队上的公有财产。可那也要赶上人家正好去县城,顺路捎上也行。可要是赶不上,还想叫人专门送你?美的你了!
得了!要么是走着去,要么就得骑自行车去。
四爷到底是借了一辆自行车来,是他三哥的一个狐朋狗友的。
一路的土坷垃路,骑了一个半小时,弄的满头满脸都是土,这才到了地方。
这个时期的县城,一条街道就差不多走到头了。
可到了县城了,两人傻眼了,来干嘛来了?
买东西回去?钱怎么解释?
最多就是偷摸的吃点好吃的。
可能有什么好吃的?国营饭店一顿白面的饺子,就算是好饭了。
四爷这才一边吃,一边跟林雨桐把去畜牧站这前前后后的事都说了一遍,“当时是把人糊弄住了,没背景这种事糊弄不住人……”
林雨桐了解的点点头,没背景但有真本事,会干活能办事,这种人领导也还真就离不了。可下面这些办事的,有几个是有真本事的?
说是去上了培训班的,可这培训班也得看是哪一行哪一业。
像是学拖拉机的,那几个月学会,这个不难。还有那开推土车,这都属于一个类型。
但要说学兽医学上三个月两个月的就想什么都学会,这不是开玩笑吗?能记住常见的病症用什么药,再就是学会给牲畜打针,这就算是不错了。还想会更多,那也未免把这事想的太简单。
就像是金家的老大金满城,当时金老头是花了大力气找人托关系把人送去学了,学会了倒是会了,会打针了,会喂药了,然后回来在饲养场干活呢。有啥用?
反倒是金家的老二金满川,没被抽调上去学有什么关系,人家跟当时学开车的师傅到学员都能聊得上话,不光是自己偷摸着学会了,还把家里的老三包括当时的老四也都教会了。不光会开,还学会了修。队上有个啥事,出个车之类的活,都爱叫他们兄弟。这体面可都是自己赚回来的。
这后续的事在四爷眼里不是事,在林雨桐眼里就更不是个事了。
说过了就撂过手不提,林雨桐问起了四爷自己的事,“真这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下去……”
四爷朝四周看了看,见大家有意无意的都朝这边看,就给了林雨桐一个眼色,两人结了账,就走了出来。
在外面,一男一女走的太过亲近,就是合法夫妻,也总是引人侧目的。
两人出来也没地方可去,只能压着马路往前走。
路上的人多了,没人注意他们说什么了,四爷才道:“本来打算想办法先在公社的电机厂干一段时间临时工,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这个厂子林雨桐知道,是国营的厂子。这个时期的国营厂子,已经开始有些人员臃肿了人浮于事了。好些个有关系有门路的,都把子女往里面安排。就那么小小的一个厂子,光是村干部的家属,就有十来个。四爷想走什么门路进去她没问,也没问的必要了。知道他这会子是变了主意了,就问他新的打算。
什么打算?
四爷就笑:“打算就是再等等?”
等什么呢?
四爷看着林雨桐又笑:“我这前程不是在你身上吗?”
林雨桐皱眉,“我能……”刚想说我能干什么的时候,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他这人一向都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主儿。叫自己去畜牧站,这绝对不是只单纯的逃避劳动。
可这畜牧站能干什么?
给牲畜看病?
肯定不是!
不由的又试探的问了一声,“饲料?”
这么一说出来,不用看四爷的脸色,她就知道,八成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个东西在现在,市场基本是一片空白。做起来就赚钱!
而且属于是不显山不漏水的,养猪总结经验而已,有什么可查证的?没文化就不会养猪了。真把这东西弄出来,那解决的绝对不只是临时工身份的事。
就是那位乔站长,只怕也是愿意伸手帮一把的时候多些,如此才会互惠互利,不怕自家再把他那点秘密给说出去。
林雨桐觉得吧,这事还算是靠谱。两人是从来没想过比如去南方闯一闯的想法的。再说了,去南边的手续还真就未必比找个临时工干干简单。各种的介绍信办下来,只怕是半个县城都知道有人要去南方了。
关注的人多了,可就不那么方便了。人家问你粮票从哪里换的,家里穷成那样,路费从哪来的,这还不包括住店的钱,更不要说成本了。
所以,这事压根就不能提。
本来就是个不大的镇子,逮住什么机会算什么机会,走一步看一步吧,横竖活人不能叫尿给憋死了。
两人溜了一趟县城,吃了一顿饺子,然后偷摸的给老太太买了两斤麻花。回家不能叫人看见,四爷只得把身上那件军绿的外套脱下来,将麻花抱起来叫林雨桐拿着。
进了镇子,就有人笑着打趣,“小两口回来了?”
四爷笑着应了,林雨桐装腼腆,还小声跟四爷嘟囔,“怎么都知道了?”
肯定是家里有动作呗。
好处就是两人接触的时候,只要不过分的亲密,就不会再有人说闲话。
刚一进巷子小琴就从巷子口住的凤兰家闪出来了,拉着林雨桐就一通说,“金婶子请了宋婶子去你家了……”
难怪呢。
“那我得赶紧家去。”林雨桐急着回去,关键是怕这么拦来拦去的,怀里这隐藏着的麻花叫人给发现了。
倒不是不能买,但这嚷出来该怎么说呢?
林雨桐没花小老太的钱,打算回去说这是四爷叫给她买的。那四爷的钱是哪里来的?小老太肯定是不会细问的。小伙子背着家里的大人藏俩私房钱,也是有的。家里人自己知道就行了。
这要是叫人都知道了,还不定说出什么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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