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一抬头,就见一穿着碎花棉布的女人提着小篮子走了出来,头上还用蓝靛布把头发包了,脸还是那张脸。
曾经,也是这样。她这么走出来,跟他说:“你怎么干的这么慢啊。这点活你都干不明白。然后会蹲下来,一边嫌弃一边帮着干。”
而现在,这个女人明显是被吓了一跳,篮子一下子就掉地上了,然后她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圣上……万安。”
那一丝兴味,在宣平帝眼里消失了。
他站起身来,看了看从篮子里散落下来的鲜山楂,问道:“怎么想起摘这个了?”
李妃磕磕巴巴的:“……静乐……有些积食,给她熬汤喝。”
“你对静乐,有心了。”宣平帝过去抬手扶她起来,“老三年纪也不小了,你很该为他操心操心。”
李妃赶紧道:“三皇子……有您和皇后娘娘操心,臣妾不敢逾矩……”
是啊!话是这么说的。但是那个她却永远都不会这么想吧。
老三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说出叫皇后做主的话呢。她曾经抱着老三说过:“她会叫她的儿子登上皇位的。”半点都没有避讳自己的意思。
他那时候是怎么回的?
他说:“若能长生不老,谁还贪恋人间的帝王?”
如今想起来,真是历历在目啊。
她对太孙下手,是为了为老三清除障碍吗?
可就算是如此又如何呢?她不再是李妃了。
收敛心神,他笑了笑:“老三这两天就该回来了,该过问的还是要过问的。”
李妃默默的点头,似乎是大着胆子问了一声:“陛下要留下来用膳吗?”
她这么问着,眼神有些躲闪。
宣平帝一愣:“她做过的菜,你都会?”
李妃急忙道:“不敢跟神女比,臣妾也就能学个皮毛而已。”
“那就留下吧。”宣平帝起身,“好些年,没吃到过了。”
“陛下留在那边吃饭了?”华映雪皱眉,“吃的什么,打听了吗?”
金菊摇头:“不曾打问出来,九重宫……不常有人关注。”
华映雪‘嗯’了一声:“再去盯着,看皇上什么时候出来,打发人回来说一声。”
可这一等,竟等到了第二天。
皇上昨晚留宿九重宫了。
这可是自从华映雪进宫以来的头一次。
皇后得到消息的时候正梳妆呢,秋嬷嬷低声把事儿说了,“……宸旭宫一夜未曾熄灯。”
这个皇后一点也不关心,听过就算了,只问道:“太孙今儿能到吧?”
“能的。”常公公笑着进来,“只怕今儿一早就能进城。”
皇后合上双掌直念阿弥陀佛:“这本宫就放心了。这孩子啊……孝顺。”
“是!”秋嬷嬷只笑。这个孝顺,是夸林雨桐孝顺长宁公主呢,说太孙有良心。那边抄出了银子,就打发人给皇后送信。说叫皇后多派点车马往凉州送东西。这意思还不明白吗?肯定是借着皇后的仪仗,偷偷给长宁公主送银子呢。还专门派了戚还押送,又叫专门在关城等着。不用猜都知道,给凉州的银子少不了。这以后啊,凉州偌大的地盘,说是长宁公主的都不为过。这可是有了大孝心了。皇后对太孙的这个做法不知道有多喜欢,对太子妃的脸色都好多了。皇后喜欢太孙,她就得比皇后还喜欢太孙,“您啊,就在宫里等着吧。孝敬肯定是少不了您的。”
是啊!有儿孙孝顺,谁管皇上宠爱谁去。
皇上的这一动作,刚一入城,林平康就觉察出了变化。来迎接的内务府官员和礼部的官员,对他殷勤多了。根本就不用费劲,就都知道了,原来是皇上留宿九重宫了。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眼里的情绪有一瞬间的莫测。
林雨桐捕捉到它,心里暗暗纳罕:三皇子好像不希望他自己的生母受宠。
到了皇宫门口,林雨桐就把蒙放陈云鹤等人解散了,四爷没有露面,直接回了阴家。
她只带着自己的随从和侍卫,跟三皇子一起,准备进宫。
却没想到刚进宫门,就看到一副要出宫的太子。
“父亲!”林雨桐赶紧见礼。
林平章特别自然,先扶了三皇子,才叫林雨桐起身:“还以为等不到你们了,没想到就给撞上了。刚好,孤带着你们进去吧。”
林雨桐笑笑,也不戳破,他肯定专门在这里等着呢。
到了立政殿,林雨桐却没有见到宣平帝。
只叫太监传话说:请太孙回去暂歇,等户部在码头把‘税银’核对入库了,再一块觐见。
林平康都替太孙觉得难堪:这太孙能跟那些人等同分量吗?
他就朝太子和太孙看过去,见这父子俩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一个说:“那刚好,去见见你祖母吧。她盼着你呢。”
另一个说:“我也想祖母了,在那边给祖母找了不少好物件……”
然后说着话,就走远了。
随从问三皇子:“殿下,您去……九重宫?”
“不去。”说完,觉得语气大概太生硬了,又补充道:“ 父皇没见太子皇兄,也没见太孙,我这跑去母妃肯定是要见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父皇不见太子不见太孙单单就见了我呢?何必多事?再说了……父皇难得去九重宫,我这一去,父皇只怕是不能多呆。所以,去了也不合适。”
看着三皇子朝着他的寝宫走了,林雨桐慢慢的收回视线:“父亲,三叔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林平章笑了笑:“这宫里,每个人都很有意思。短时间内,你是不会出京城了。得花一些时间,了解了解宫里的人,熟悉熟悉京城。等了解的多了,你就会发现,有意思的人多的很呢。”
紧跟着林雨桐就发现,这个有意思的人包括皇后。
皇后没有把自己送信回来叫她配合时间给长宁公主送东西的事告诉太子,这是明显猜出来自己请她帮忙的意图,却又瞒着他的儿子。
为什么呢?
怕太子不乐意?
这个话题对方不想谈,她就不谈,只说在金陵都买了什么什么,随后叫人送回来云云。
反正祖孙俩因为长宁,好似一下子就亲近起来了一般。
耗费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皇后要留饭。太子出声拒绝了:“父皇没有见梧儿,只怕是……留下来不好。”
皇后的面色就变了:“今儿你父皇没见你?也没见太孙?”
太子沉默以对,好似在说这样的话不需要说第二遍来求证。
皇后慢慢的闭上眼睛,手又开始转手佛珠,然后她用特别平静的语气说:“知道了。你们出宫去吧。”
林雨桐跟在太子身后行礼退出来,站在长秋宫门口回头去看,才发现这座在皇宫中轴线上的宫殿,沉寂的如同一座冷宫。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随着太子的脚步,出宫然后回东宫。
一到东宫,气氛立马就不一样了。
太子妃在二门门口迎着,看见林雨桐回来了,眼睛一亮,伸着手:“快过来,叫娘看看,可是瘦了?”
林雨桐跑了两步过去跪下,抬头叫她看:“哪里就瘦了?都胖了呢。”
一个‘都’字,太子妃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俩孩子都胖了,她的心里就舒服了。
柔嘉盈盈的行礼:“哥哥回来了?可买了好吃的。”
“答应你了的,如何会忘。”林雨桐起身温和的笑,“一会叫人给你送过去。”说着,拉着太子妃就往里面去:“江南最好的便是丝绸,带了几船回来,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或是赏人或是送礼,都使得的。秋里了,您跟妹妹也该添新衣裳了,今年多做几身……”
‘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了顿饭,林雨桐说一些家常话和在南边的见闻。
气氛倒是好的很。
吃了饭,太子就叫林雨桐:“跟我去书房。”
太子妃拍了拍林雨桐的手:“去吧……不用再过来请安了。早点歇了,这回总得在家里多歇息些日子吧。”
其实哪里真能歇着。
“你叫五蠹司带了一船的人回来,如今走到什么地方了?”太子躺在书房的摇椅上,先问林雨桐这个,“你得有所准备。这些人,这些年往京城里没少送银子。为他们说话的人不在少数。求情的人多了,皇上或许会‘仁慈’一次。”
那休想!
“我把人得罪了,他来做好人?”林雨桐说的很直接,“要真是这样,我就会考虑考虑船出事故的概率。”
“胡闹!”林平章抬手,“坐下,坐下好好说。霹雳手段你已经使了一次了。现在却不需要太过锋芒毕露。江南换上你的人,但想要叫这些人真的掌握江南,你得给他们一两年甚至于三五年的时间。这些人在江南经营了二十多年了,谁都能那么轻易的上手,也就不会到现在成了尾大不掉之势。如今,你得站稳脚跟,得叫他们知道,在京城他们的根基是牢固的。要不然,江南又是一场地动山摇。这个道理,你得明白。”
这跟四爷说的意思差不多。再着急,也不能急功近利。
如今应该放缓步骤,该缓和的关系还是要缓和的。
她有与天下为敌的勇气,但却不会现在去干这种蠢事。
林雨桐点头:“是!孩儿明白。”
林平章这才道:“我也不问你把那些银子到底都藏到哪里去了,但一点,这银子不可任意挥霍。”
“是!”林雨桐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道:“京城总是叫我觉得不安,所以,还是留一手才稳妥。”
林平章眼里就多了一丝笑意:“那便没什么要叮嘱你的了。只是这一千万两的银子入了国库,只怕也就是够打个水漂的。”
林雨桐就笑:“只怕敢为皇上筹谋修建无极宫的人,不多了。再敢有人接茬,我还是会剁了他的爪子。”
林平章点了点林雨桐:“罢了!你就是这性子,叫你改了,也就不是你了。就这样吧,回去好好歇着。”
林雨桐起身,却顿了一下,问道:“父亲,您知道一位叫冉耕的先生吗?”
林平章的面色猛地一变,蹭一下站起来,急忙问道:“谁?你说的是谁?”
“冉耕。”林雨桐重复了一遍:“怎么?父亲认识?”
“你是如何知道这个人的?”林平章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你见到他了?”
林雨桐点头:“他现在在阴家……”
“阴家?”林平章马上就喊李长治,“打发人,请成之回阴家。备车,去太师府,走后门。”
李长治一边应着,一边叫人拿衣服给太子更换,顺手也给林雨桐拿了一套。
都是不起眼的青布袍子,显然,这是不想引人注意。
马车是洛神医的马车,上了马车,就奔着太师府而去。
到的时候,阴成之已经在后门等着了,“我今儿就在府里。”儿子今儿回来吗?老爷子昨晚上半夜就叫人在别院的门口等着他了,务必今儿回府里。收到消息的时候,家里正吃团圆饭呢。
一说太子要来,阴太师还不高兴。饭都吃不消停。
直到自家那人畜无害的儿子说:“还是见见吧。人家这次也不是为了你来的。”
等说了‘冉耕’的名字,阴太师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嘴里喃喃的就一句:“他果然还没死……他真的还活着……”
倒是一时半会的,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名字一说,阴成之就知道太子是必来的。事实上,两人找这个冉耕,找了很多年了。
刚到阴家一处偏僻的院子门口,见看到阴伯方和四爷走了过来。
阴伯方的态度很奇怪,对林平章和林雨桐行了礼之后就道:“他只怕也是将死之人了。殿下万万不要逼迫他……”
林平章没言语,率先进了那小院子,进了正房内室,看见了一老态龙钟面色蜡黄的老者,他看看阴伯方,又看看躺在床上的人:“这是冉公?”
阴伯方怔愣在原地,然后慢慢的,眼圈就红了。他几乎是踉跄着走过去的,颤抖着双手去拉那双犹如枯骨一般的手臂,“耘之……耘之……是你吗?”
冉耕慢慢的睁开眼睛,眯着眼睛细细的打量阴伯方,蓦地一笑,“并舟……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
“你……你……”阴伯方上上下下又看冉耕:“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了?当年,你突然失踪,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去家里找你……”
冉耕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看到我家老老少少死于非命……鸡犬都未留下,是吗?”
是啊!
冉耕年迈的父母,妻子、儿子儿媳、归家的女儿女婿、孙子孙子包括外孙,无一幸免。家里的仆从、厨房的活鸡活鸭,还有门房养的那条大黄狗,都死了。
惨啊!
阴伯方擦了一把留下来的眼泪:“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抽他的筋扒他的皮……”说着,就又顿了一下,试探着问:“是他吗?”
冉耕慢慢的闭上眼,什么也没说,就是什么都说了。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阴伯方不信:“没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