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锋枪,他说小时候老被人抢冲锋枪,看到冲锋枪的时候,就怪异地想把它抢回来。他责怪小时候的邻居过于勇猛,害他有了怪癖。我当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她,她那会儿也是对冲锋枪有着独特的情绪。我脱口问他抢他冲锋枪的人叫什么名字。我的心莫名地激动起来,仿佛埋藏了很多年很多年,埋藏了很深很深的东西忽然就要破土而出,忽然就要重见光明。
当善善告诉我她的名字时,我心如擂鼓。我执意地要求他给我看那个人的照片,善善跟看怪人一样看着我。我知道自己不太正常,但是没有办法。她说得对,也许感情是一种执念。为了这份执念,我陷在这个泥潭中,到现在也没拔出来。我看着照片里没心没肺笑着穿着小学校服的她。门牙刚掉,新牙还没长,对着满脸是泥巴的善善放肆地笑。很好很好,我跟得了宝贝似的把照片取走,然后把它放在了钱包的最里层,我最难受的时候总会把它抽出来看看,就像镇静剂,就像安魂汤,看完了我便心安。
从善善那里,我得知她初中所在的学校。
我压抑不住自己心里的想法,偷偷去找她。我想过了这么多年,我肯定认不出她了,但我还是向学校请了事假,固执地去了她的学校。我不安地寻到她的教室。正值下课,教室里面人头攒动,我紧张地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投入视线的人影。可我还是没有找到她。我黯然地想,莫非我是在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也许她早已不是当时那个她,我只是活在一个自己编织起来的梦里面而已。当上课铃响,我准备从这里消失时,我在教室窗户外看到一张面朝我的睡脸。微风吹过,她的刘海儿随风轻轻拂动,脸部线条没有小时候那么刚毅,多了些柔和。上课铃声丝毫没有影响她,只是眼睑略微地颤动。我担心她会醒过来,但她还是那么安静地睡着,像个天使。我悸动地站在一旁,那个遥远的梦境瞬间如此真实,我伸手便是。她的同桌猛地摇醒她,她惊恐地醒来,看到周围所有人都在起立和老师问候,她也慌慌张张站起来,坐下后便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教科书。我很想笑,想靠近摸摸她的头发,想把她搂在我的怀里,我第一次清醒地明白,这就叫心动,这就是爱情。
在她的学校瞎逛,我忽然觉得整个天空变得晴朗,整个学校变得亲切,仿佛她待过的地方如天堂般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后来,我每周都会骑单车去她的学校,有时候能远远看到她,有时候只是在学校里闲逛。我对这个学校的感情甚至超过我的母校。我清楚,学校什么时候开了第一朵玉兰花,哪棵树上新筑了燕子巢窠,还有她什么时候开怀大笑,什么时候独自忧伤。偶尔去他们食堂吃饭,会碰上她嘟囔着嘴狼吞虎咽,每天雷打不动的一个鸡腿、一小盘红烧肉。所以那次她请我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便点了这几个菜。她照常一扫而光。
让我伤心的是,她没有认出我来,尽管我站在她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只是静静地走过,然后在我身后偷偷地跟旁边的人说:“哇,你看到那个帅哥了吗?”旁边那个人点头后,她又说,“看到帅哥你还这么淡定,我还以为我长了阴阳眼,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帅鬼了。”
我笑。她总有办法让我笑。
后来,她亏欠般地给我讲脑筋急转弯,给我讲冷笑话时,我都很想笑,但我还是假装很生气,她便忐忑不安地承认错误了。虽然承认的方式有些怪,但确实是她独有的方式。
她永远有办法让我生不起气来,即便她把亲吻这个事情解释得乱七八糟,甚至把从飞虫到王八之类的所有动物都动用上。我威胁她不能在别人面前喝酒,我怕她失态后,找别人亲去了。这事我不能惯着她。
我眼睁睁地看她两次醉酒,每次醉酒,都把我折腾得不轻。
她第一次喝醉之前,刚好茹庭让我帮她去超市抬饮料回去,却没想到碰上她。那时候她和小西每周都一块儿吃饭。我知道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她迟早都要面对这个现实。但我却没法告诉她,我明白心痛的感觉。我还嫉妒小西,嫉妒是个坏东西。当我看到她冲着茹庭发邪火的时候,我也发火了。大概邪火是可以传染的。我坚持着要她道歉,没有一点儿退让,仿佛她的退让能让我好受些一样。可是当她真的退让,鞠躬道完歉去结账的时候,我却愣在那里。
我看到柜台上的啤酒,看到她慌乱地寻找钱包,看到她傻乎乎地落泪,看到她怪诞地飞奔离去,我便知道,我永远别想伤了她。因为伤了她的同时,只会更伤自己。我未必是她的连体儿,而她却是我的心脏。
我疯狂地打她电话,手机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她却没有接。我急得撞墙。想起她狼狈的样子,我便产生从未有过的不安。我甚至打电话给小西,问他有没有她的消息。小西茫然地说不知道。我心更慌了,那时我都开始期望她能找小西哭去,总比一个人躲起来好。
电话接通的时候,我声音都是哆嗦的,我问她在哪儿,只会重复着问她在哪里。她说得对,我变成复读机。遇上她,我便没有了正常的逻辑,不会清晰地思考。这真是个不好的习惯。我陪她喝一罐一罐的酒,听她讲她的爱情,她的一见钟情,她的怅然若失。而我只能做听众,一个心里淌着血却又无法呻吟一声的听众。
我把她扛回家的时候,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哭,一会儿叫妈妈,一会儿又要回家,像个小孩儿一样地闹。我只好搂着她:“好了啦好了啦,大不了我陪你睡啊。”然后我给她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我想我真是个傻瓜,只会用她给我留下的东西安慰她。我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
她第二次喝醉酒的时候,场面已经超出控制。我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肆意地亲我,亲完后跟没事人一样趴桌上,剩我傻瓜一样伫立在原地。我又闻到了小时候那股肥皂的香味,闻到了那股清香,尽管当时的酒味快要掩盖住它。她像猴子一样挂在我的身上,在我耳边轻声说着只有我能听得到的情话。男人的本能让我有些冲动,可是她还不自知地要脱我的衬衫,全然不顾旁边傻愣着的善善。
我让善善自己打车回宾馆,又把她连哄带骗地驮出海底捞。海底捞旁边就是个宾馆,迎宾小姐热情地走向我们,害得我狼狈地背着她跑。
她这个状态,没有出租车司机想接我们的活。我想给朋友打电话让他们开车来接,又怕她人来疯。
我就这么走几步停几步,夏天的晚风吹向我们,我的她在我背上。我很幸福。她时而啃啃我的耳朵,时而揪着我的头发,我被她弄得很难受,只好吼她:“你再这样就要后悔了。”她傻傻地乐,拍着我的脸说:“我觉得我认识你,也许很久很久之前,在我们还没有记性之前,我们就认识了。”我的心变得软软的、暖暖的,她闹什么她要怎样便都随她。本来我就是要宠她的,她不闹,我怎么宠呢?
到宿舍的时候,她大唱大跳,要告诉全世界,她找了个帅哥。
我不介意她这么说,我还恨不得变成事实呢,只是我想让这个事实在她清醒的时候发生罢了。
初中升高中的时候,我执意地要去我爷爷的学校。因为我确定她会去那所学校上学。我们终于在同一片蓝天下。她选择了文科,我选择了理科。我知道高中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我不希望自己影响她,也不希望自己受太大的影响,尽管我已做好和她一块儿上任何一所大学的准备。
某一天我看见她在学校的光荣榜前感叹我的那些张榜的成绩如同讣告栏一样,我很想笑,她总是把一些事情说得轻描淡写又妙趣横生。在食堂里,我看见她大口大口地吃肉,然后隔一天满脸的痘。我想,她是准备往残的方向长了。再残下去,所有人都不要她了,那我只好把她捡回家了。
高三时,她的成绩忽涨忽跌。每次模考前,她都拿着小扑克算卦,预测她的考试成绩。最好的时候她到了20名,最坏的时候她发烧发得厉害,到了120名。那天她爸爸来学校劝她不要考试了,她反而执拗地要考。大概是受了老师的刺激,她的冲劲被激起来了,每天看她捧着书看,跟补习计算机课的表情一模一样。高考放榜时,我没想到她考得那么好,居然能上北大。我想老天是不是在冥冥之中帮我两全其美了。
高考完后,她妈妈给我打电话,我慌乱地不知道在回答什么,只会说好的。我很感谢阿姨把她的女儿托付给我照顾,偷偷地希望她能把女儿托付给我一辈子。
火车上,我紧张得不敢抬头,我傻乎乎地转着笔,傻乎乎地看着形同虚设的杂志,傻乎乎地冷若冰霜。我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姿态才能自如地跟她说话,所以我只能装清高装不可一世,跟我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那样。我在大学还将等着她,等她再次用她独有的方式让我又一次放下只对她存在的盔甲。
她欢快地跟我说:“请问,你是方予可吗?”
我等这天等了十四年,等她叫出我的名字等了十四年。从原来的懵懂无知到现在的坚如磐石,我都在一个人的舞台上。而现在我想正式邀请她,请她走上我的舞台,请她和我共舞。
曲不停,幕不谢,直到人生终了,我的舞伴还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