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既然已经进了这个房子,我就决定,如果被揭穿了,那我也就被逼到了死角。国人总说,天无绝人之路,在遇到悬崖峭壁的绝境时,人会突然有惊人的力量,遇不上奇迹也会创造奇迹。外国人也说,上帝在关上大门的时候还会给你留一扇小窗。我想着今天我就是让老天把我逼到绝境,又遇上上帝顺手关门了。或许退无可退之时,我就会豁然开朗,茅塞顿开,拨云见日,凤凰涅槃,最后得永生了。
林大人依然眯着眼,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很想见到她?”
我点点头。我太想见她了。我现在全身冰凉,亟待一些东西刺激我一下。
好像从一堆堆繁缛的历史里面翻出一件公案一样,林大人闭了闭眼,表情淡漠,再睁开时,眼里一片沧桑。
然后他说:“她死了,好多年之前就已经死了。”
我愣在那里,厨房里的饭菜香飘到了客厅上空,电视里传来叽里呱啦的日语。
电视里面有人在说:so de si nei.(大意应该是:原来如此)
我心里也就剩下这么一句话:so de si nei,so de si nei……
我曾经龌龊地猜测过这样的结局。
我承认我不是善良的人,但也绝不邪恶。以前看新闻上那些动不动就为情自杀或为情杀人的,都是不可理喻之辈。不说一花一世界,众生有灵了,起码骨子里,我是尊重生命、珍惜生命的。可事实上,在某些月黑风高、阴风阵阵的晚上,我想过林夫人已经死了或者最近毫无预警地死了,这样我就不被道德伦理约束了,而且这样的方法简单迅速,可立刻将我从罪恶的枷锁里释放出来,这段感情就不会拥挤,我可以高唱恋爱自由。
只是一念诅咒,却足以将我的人性暴露无遗。没想到,念力太强,人家果然已经西去了。我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如释重负,就像好不容易抄完了某一次考试的答案,忽然被告知此次考试无效一样,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惘然。
林大人的表情不见悲伤,只是在陈述一件很遥远的事情而已。
他没有委婉地说“她走了”,而是直白地说“她死了”。
他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提起过他单身的事实,相反,他一直在强调他是一个有儿子的父亲,他是有家庭的人。
我的思维有些混乱,如同一大团麻绳绕在一块儿,某些地方已经打上了死结,无来由地让我心烦意乱,恨不得一把剪刀将它们统统剪断。突然想到了上午林大人说的“靠剪刀是剪不断你不愿放手的事情的。不愿放手是因为你还有留恋,还有芥蒂。只有直视它,解决它,你才能继续前行”。可我始终不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需要解决的又是什么。
不管怎样,我摆出了逝者已矣,节哀顺变的表情,跟林大人说:“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不是说过阳光总在风雨后的理论吗?”
林大人笑了笑,眼神柔和,温润如玉。
我的心抽了抽,连忙移开视线,转而望向他身后的白墙。我急需转移话题,想无可想下,只好问道:“中天的广告项目什么时候结束啊?”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如此爱岗敬业的好员工,竟然在周末还念念不忘我的工作。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听答案,我只是想创造一个话题,可以让我源源不断地继续说下去。
林大人脸色微微一暗,可能也没暗,只是我看白墙太久,乍一看别的东西,都会觉得灰暗些。
林大人说:“很快了,下周四你们这部分就完全结束了,庆功宴记得叫上王总。既然他住你家,你问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定下来了之后我正式给他打电话。庆功的形式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直着腰板说道:“谁说他住我家啊!”
林大人嗤笑道:“大早晨的在你家厨房做饭,不住你家难道是你家钟点工?”
其实我这人还挺能蒙冤的,大学那么大的冤屈,我也没掉一滴泪。现在林大人给我安一个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帽子,我戴着却异常难受,立刻说道:“他住我家对面,我问他借早饭,他帮我做饭。仅此而已。”
林大人这下倒是眉毛展了展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家的,随便让男人进来多不好。小心被别人说闲话。”
我毫不在意地说:“这个物业楼进进出出这么多人,大家平时上班那么忙,好不容易下班,谁有心思关注别人家的事情。我搬到那里两个星期,物业保安的脸都没记住,谁能记住谁串门了?而且,我对流言什么的有抵抗力,一般流言中伤不了我。”
林大人整理了一下桌子,说:“要是流言成真了呢?有你这样把回头草放在马厩里还到处张扬的吗?”
这下子我火气就上来了,指着他说:“那你还有我家钥匙呢,还能随意进出呢,你让我找谁说去……”
林大人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笑着唤林思聪:“儿子,你家妖子阿姨不欢迎我们去她家呢。”
林思聪立马鬼灵精怪地配合说:“怎么会,妖子阿姨自己吃泡面,让我吃三鲜饺子。我早看出来她喜欢我了,只是女人嘛,老是口是心非的。爸爸你不要大惊小怪,说风就是雨的。”
这孩子是怎么长大的啊……
可能是长期盘踞在我心里的罪恶感瞬间消失,我心里忽然空荡荡的,连带着我的胃也有一些空虚。菜一放到桌上,我就拿着筷子跃跃欲试了。但我还是懂做客的礼节的,等老人们坐齐了,我也没轻易动筷子。
林大人的父亲是一个温厚的人,对着我笑了笑,说道:“小张,都是些家常便饭,也不知道我们老人的手艺,你们年轻人喜不喜欢。”
我有些诧异老人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却来不及思量,赶紧说道:“哪里哪里,冒昧打扰,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伯父伯母和蔼可亲,不禁让我想到我父母了。”
林大人的母亲问:“小张的父母身体可好?”
我说:“托二老洪福,身体还挺不错。”
我用余光看林大人。他在旁边事不关己地慢慢喝汤。
还是林思聪懂得我的心思,说道:“阿姨,你不要奇怪。主要是我们家很少来客人,好不容易来一个,抓着八卦八卦,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可以边吃饭边满足我们八卦的欲望,我坐在你旁边都听见你的肚子叫了。”
林大人嘴角勾出一道弧线,眸子晶亮地说道:“聪聪,诚实是个好习惯,但是有些时候可以选择沉默,沉默不代表撒谎。”
我无力地瞪了瞪林大人。功力太弱,林大人毫不领会,说:“她目前在我们公司上班。家里一父一母,都是退休了的高中政治老师。她是独生女,小时候可能心智发育得比较晚,九岁才上小学,两年前来的北京,现在在我们这里做行政助理,前几天,我让她去策划部帮忙。平时憨傻,偶尔比较聪明,但一般都是别人能看出来的小聪明。好了,还有要问的,等吃完饭再说吧。”
我目瞪口呆,甚至不顾肚子的叫嚣,执着地看着他。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我看过每个人的档案,一般过目不忘而已,不要随便感动。”
谁说我感动来着!我只是想说:什么叫心智发育晚啊,什么叫憨傻啊……
吃完午饭,林大人提议去房子后面的空地上走走,又以容易感冒为由坚决拒绝了林思聪一同前往的苦苦哀求。我跟在林大人后面,直觉告诉我林大人有话跟我说。
老房子后面有一座结了冰的小湖,没有淼淼的湖水,倒像是一个通透明亮的翡翠。湖旁边是一片枯黄的杂草,显得冷寂肃穆。午后两点的阳光,晒在身上挺暖和,却也抵不过时而吹过的冷风。
我席地坐在干草上,远目望着天空。湛蓝湛蓝清一色的天苍茫开阔,在北京能见着这样干净的天色真不容易。
林大人指着湖水说:“妖子,我小的时候经常在这一带玩。那时的湖比现在可大得多了,还能见着野鸭,跟乡下的生活一样。”
我问道:“那你在这边玩什么?”
林大人把黑色的呢子大衣脱下来,垫在干草上,示意我坐在上面:“好像也没做什么,写生啊发呆啊。”
我站起身来,掸了掸屁股上的碎草,坐在呢子大衣上,拍了拍右边空出的位置,让林大人也坐下来。
我说道:“你知道什么是乡下的生活吗?夏天的湖水是活的,有粼粼的波浪随风而起,站老远都能看见碧绿碧绿的水草。后来上学时读到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里说‘软泥上的青荇,油油地在水底招摇’,我们集体觉得康桥的水太脏了,整得水草跟油性头发似的,哪像我们这里的水草那样清润干净啊。太阳快要下山时,湖水被晒得暖暖的,我们就扎进去游泳,水底下能看见游来游去的鱼。游到浅一点儿的地方就在淤泥里站起来,在淤泥里有时能看见黄鳝,当然也有可能是蛇。冬天南方的湖很少结冰,草也很少这么干,为了能烤红薯,我们还常常在天晴的时候捡干树枝干松子。那时候林林每次都发懒,哦,林林你不记得了吧,就是那天你在我家碰见的那个人,我们是发小,但是懒人有懒福,她做指挥家,我们做实干家,我们烤过所有不能烤着吃的东西,橘子啊,年糕啊。要是像你一样支个画架写生,肯定要被我们当神经病嘲笑的。”
林大人端坐在我身旁,银灰色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条缀着指环的项链。侧面看去脸部线条像是被画图软件修过,在茫茫蓝天的背景下,如同这个男色时代的徽章一样。他听得很认真,仿佛我说的不是一段童年往事,而是在介绍一件客户的产品。
他转过头来说:“你的童年很可爱啊。”
我翘着嘴说:“哪有,天天在我爸妈的管辖下,都是偷偷溜出去的。要是被他们发现,得罚我一天不准出门。”
林大人看了看远方,说道:“妖子你说,我要是认识小时候的你会怎么样呢?你呱呱坠地时,我已经在学校念书,那时我要是认识你,肯定会说,这个小孩怎么这么丑;等你背着书包上学时,我已经准备考重点高中,如果那时认识你,我肯定又认为,你是个十足的大笨蛋……”
没等林大人说完,我就捡起身边的碎石头朝湖面砸去,可能冰层太厚或者石头太小,石头没有砸出个冰窟窿,反而在冰层上滑了一段,安安静静地躺在冰面上。
我说:“所以嘛,有代沟不是?我要是个婴儿时,看见你背个大书包,肯定会想,哪里出来的书呆子;看你考高中时,我肯定又会想,书呆子果然还是那个书呆子,再升级还是个书呆子。这就是我和你之间的代沟,哦,sorry,是鸿沟。”
林大人不高兴了,冷冷地说道:“都说两年一代沟,要说有代沟,你和王轩逸也有,怎么不见你强调?”
我不乐意地回答:“那代沟再大,也没有和你大不是?再说了,本来代沟这玩意,要有心补一补填充填充,搞不好咱还能成忘年交呢。谁像你,专职营造神秘感,没有老婆这么多年,我做了你半年助理都不知道,代沟能不大吗?简直是东非大裂谷,马里亚纳海沟,得打飞的或者打潜艇过去。”
这下林大人彻底沉默了。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在我们面前觅食,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操了块石头砸向它们,惊得麻雀乱飞一阵。
我的大脑反应一般和日光灯一样慢半拍,刚才在林大人家里,光想着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因自己卑微的爱情成功诅咒了别人。现在外面空气新鲜,小风一吹,我终于计算出来,这些天林大人不经意或者故意隐瞒的这个秘密苦死我了,为了小三这件事情,我失眠焦虑挣扎自虐,饱受良心摧残。想到这点,我真想站起来踢他几脚,当然这只能是想象一下,借我十个胆子也是不敢的,邪火没处发,只好得罪那群麻雀。
林大人看了看我,别过头看向别处,幽幽地说:“你不是也没问嘛。”
我正火冒三丈之时,刚才飞起的麻雀如同反应迟钝的我一样,在遭受暗袭一两分钟后,毅然在我仰天长啸的同时留下了一坨排泄物。
我的火就这么生生咽回去了。林大人看到我这副样子,说道:“真是一群以直报怨的麻雀啊!”
好一对父子相……
周日我给林林挂了个电话,报告了一下林大人的婚姻状况已从已婚转到了鳏夫。林林在电话那头为难起来,眼睁睁看着手机里一毛钱一毛钱地溜走,我也没听见她说出一句指导性的意见,怀疑这位大小姐最近做农妇做得太投入,偷菜偷得神情恍惚了,正想骂她几句,却听她低声说道:“那这个事情就难办了,姓林的和姓王的都这么帅,唉,一女怎么不能侍二夫呢。”
我想她这么压低声音说话,大概是有点儿自知之明,深知说话内容要是被方予可听见了,面临的将是杀无赦的惩罚。
我心情不错,难得没有嘲笑她。
林林继续说道:“算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你暗恋那个姓林的很久了。不过我提醒你啊,我们最珍贵的是什么?是矜持。你可别傻不拉几地跑去告白,先打听一下公司里有多少暗恋他的人,别还没告白,就被人谋杀了。”
我心想这个家伙还知道矜持这两个字也真是不容易,当初谁撒欢地铆足劲要搬到方予可家里去的?话说回来,林林说的话也有道理,我们公司只要是个母的,都是林大人的粉丝。连保洁阿姨都愿意在林大人的办公室待久一些,等林大人一迈入办公室又假装娇羞地揉着抹布,跟古代小姐携着方巾一样逃走……
我支吾着没回应,林林又补充道:“再说了,太容易上手,男人就不会珍惜。你要放长线钓大鱼,不要见点儿小动静就提鱼线,要等鱼儿上了钩咬稳了之后再起竿,到时红烧清蒸炖汤就全看你自己了。”
我想着婚姻真是恐怖,不过几年,林林已经脱胎换骨,俨然成了明争暗斗清宫大戏里心机比头发还密还多的女人。
林林在那边奸笑了片刻说:“不过我当初偷懒了,钓鱼太麻烦,直接拿鱼叉戳中了,生一堆火烤一烤就吃得连块骨头都没剩下,真是不好意思啊,豪放了点儿豪放了点儿,你不要随便学……”
说得我无比同情方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