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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胡乱地躺在路边,有些被寒风冻坏了,伸出被冻得通红的胳膊哭喊着,没有人理他们,他们甚至也听不到他们的哭声,眼里和心里都是自己的恐惧和愤怒,他们呼吸出来的,眼睛看到的都是悲伤和绝望,根本就看不到地上还有哇哇啼哭的生命,不可避免地有许多双脚踏了过去,最初是感觉踩到了一个光溜溜的动物,接着听到了一声尖利的惨叫,好像是从地底里钻出来的手要抓着他的脚拽进地狱,他惊恐地低下头来,看到那张被踩扁的婴儿的脸。
这是一刹那间的事情,接着又有无数双脚踏上去,婴儿很快就成为一堆血肉模糊的肉泥。
李茂才他们赶到时,已经看不出来这是一个被踩死的婴儿了,如果不是旁边的嫩嫩的手臂,他和一只被踩死的猫或者小狗没有什么区别了。
悲伤的泪水从李茂才的眼中流出来,滴在大老冯宽大的后背上。
这个忠诚的士兵毫无怨言,仍然在埋头奔跑。
他毕竟已经四十来岁啊。
他像被人用一桶水从头上浇下来了一样,头发上滴着汗水,脸上淌着密密麻麻的汗珠,他身上的棉袄下面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水潭一样,那些汗水顺着脖子争先恐后地流进去。
他大张着嘴巴,喘气的声音比一头水牛的腰还要粗。
李茂才不忍心再看他了,他抬头看着那些像浑浊的河水一样逃难的军队和百姓,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多么动听的语言啊,南京是先总理葬身之所,如果不战就放弃是我们的耻辱,我们有何脸面见先总理于地下呢?所以,必须同敌人决一死战。
还有,人生总有一死,我们与南京共存亡,葬身钟山之下,必为后代所敬仰,还可以教育后人……多么动听啊,让人热血沸腾,让人慷慨赴死,当我们真的要这样做时,他们却溜了,甚至一声不吭地溜了,将军都跑了,只剩下像他这样的低级军官,一些军官仍然和这支已经根本不像军队的军队呆在一起,等待着未知的命运的摆布,而更多的军官能跑的也跑了,毕竟少数人跑,总比大队人马乱哄哄地挤在一起要好。
要想保住自己的生命,只能让自己像个卑鄙的狐狸一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挥出自己最大的聪明才智,躲开那些悲惨的士兵,寻找一条逃生的通道。
可怜的士兵,他们连基本的自救都做不到,只能随波逐流,被恐惧的潮水抛弃在无望的沙滩上,绝望地挣扎着,慢慢地死去。
李茂才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死亡的渴望,它像沙漠中的绿洲,绿草丰茂,水流哗哗地歌唱,小鸟冲上天空自由地鸣叫着,他有着一股扑上去紧紧拥抱正在向着每个人微笑的那片绿洲的冲动,扑向殷勤招手的死神,他是那么亲切,那么慈祥。
那么多兄弟都去了,他们都在充满渴望地等待着他,等待着他们的长官的到来。
李茂才仰着头,像月圆之夜的孤独的狼一样对着黄昏的太阳大叫起来:“陈傻子、陈小虎、李桂五、周发虎……”
一个个名字,都是一张活生生的脸,他们全是二连的兄弟,一个不漏,全都死了!
王大猛和大老冯的泪水汹涌而出,这些人有些他们认识,有些人的面孔已经模糊不清,毕竟他们中有很多人还是到二连不到一个月的新兵啊。
但李茂才不会忘的,每个士兵都是他的部下,都是他的兄弟!
他像乡下葬礼时叫魂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死去的兄弟,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刺刀深深地捅进心里。
七十二年了,每一个名字仍在他的心里,老人在藤椅中猛地挺直了身子,手向前伸着,每呼喊出一个名字时,手都要颤抖一下,就像抚摸着那个死去的士兵的脸。
一百多个名字,他一个不漏地全部叫了出来!
我被老人的举动惊呆了,我也是军人,我也曾在一个野战部队里当过连长,仅仅是三四年的时间,那些名字都像轻烟一样消失了,除了几张模糊的脸,我心里空空荡荡!
我泪流满面,抓着老人的手,把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痛苦地大声地叫着:“您别喊了,您别喊了!”
王大猛和大老冯停了下来,他们几乎迈不开步子了,他们看着连长,和七十二年后的我一样,大声地喊着:“连长,您别喊了,您别喊了!”
李茂才像个很乖的孩子一样不喊了,他目光里的光亮慢慢地熄灭了,骨折的大腿更疼了,那种疼痛就像一只手在扯着神经,使劲地拽着,疼得头皮发麻。
这是在战场上最要命最让人害怕的重伤,离开别人的帮助,根本无法行走一步。
时间像飞一样快,而路又是那么长。
死神的诱惑又在遥遥招手,多么美丽,把眼睛闭上,什么都不知道了,身子轻松了,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什么事都没有了。
李茂才按了按大老冯的肩膀,几乎是在哀求他了:“冯班长,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王大猛在身后叫了起来:“连长,不能休息,都什么时候了!
我们快走吧。”
李茂才使劲地挣扎着,他用手推着大老冯的后背,用脚蹬着他的屁股,但大老冯紧紧地抓着他,手背上青筋和肌肉突起,像钳子一样按着伏在他背上的李茂才,把他当做一张纸一样死死地贴在身上。
他使劲地咽下口唾沫,把呼呼的喘气声强压下去,趁着下一口喘气声还没有出来,叫了起来:“连长,我们一定要把你送出南京,我们一定要活着出去!”
李茂才捶打着他的后背,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声音里挂满泪水形成的露珠,潮湿忧伤,沉甸甸地坠在下巴,他努力地抬着头,冲着面前那个倔强的脑袋大声地叫着:“王大猛、大老冯,你们把我放下,你们不要管我!
弟兄们都走了,为什么我还活着……狗日的放下我啊,让我去死!”
他的声音越大,他越愤怒,大老冯跑得越快,王大猛肩上背着两支枪,腾出手来,也在后面扶着他,不断地催促着大老冯跑得再快些。
在太阳落山的一刹那,他们清晰地看到了挹江门高高的城墙,这是一座鬼门关,冲出挹江门就是下关码头,过了长江就意味着活着,留下来就意味着死亡。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汹涌的海浪冲向城墙,但城门已经被沙袋堵死了,三十六师的官兵们在城墙上架着机枪,用喇叭在大声地叫喊威胁着人们:“不准撤退,都回去,不然就开枪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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