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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粉竹找出信,走下楼来时,看到的就是牧青远一手把玩着酒盅,抬眼看画的样子。
粉竹看牧青远没发现自己下楼来,站在台阶上停了一会儿,她看着牧青远的样子,出声说道:“牧少爷的眼睛,无论是看人还是看物,都干净。”
牧青远这才发现粉竹下楼来了,他将手中小盅放在小桌上,看粉竹一步步走下台阶,将那封兰娉写给他的信递给了自己。
粉竹是兰娉从青楼里脱身时带出的孩子,她生在青楼,生她的母亲也不知她是哪个恩客的孩子,自小长大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她将信递给了牧青远,歪着头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说道:“年轻的书生文人,奴家还在楼中时见的可就多了,他们往往因腹中有点薄墨带着几分傲气,一面觉得楼中的姑娘再怎么善琴棋懂书画也不过是做的皮肉生意,一面又藏不住自己那点色欲熏心贪恋那副他们看不入眼的软玉温香,那副故作姿态的样子,还有他们眼里遮遮掩掩的贪欲,可真是丑态极了。
牧少爷的眼睛干净,奴家就从未从你身上看到过那副样子。”
牧青远有些承受不住她的这份夸奖,此时推脱又会显得虚伪,只好干笑了两声,他将信放进自己胸口的内袋里,看着那副画像问粉竹:“这画,是阮少爷画的吧?”
粉竹点了点头:“是阮少爷临走前画出的最后一幅画了,小姐还在时她怕睹物思人,总不愿挂,现在连她也走了……睹物思人其实也并不总是伤心事,留在世上的人有所凭依是好事,奴家就将它挂了出来。”
“粉竹姑娘说的是,”
牧青远这么说着拿起小桌上那杯自己没喝的杏花酒,对着画像敬了一敬,倒在炭盆里,燃着的白碳遇酒发出短促的嗤鸣声,之后是盈满整个房间的酒香,他看着炭盆中蒸腾起的酒气,轻轻叹了口气,“当时建德人人都说我与兰娉姑娘有私情,可谁能信,我竟连她的模样都没见过呢。”
夜雨拍打着窗棂,有云从明月前来来去去,不燃灯的栖凰楼一层也忽暗忽明,牧青远坐在椅子上,抬眼看着画像上的姑娘,画上的姑娘垂着眼睛似是在与他对视,良久,牧青远喃喃自语一样的说:“素来只闻素琴声,如今才见到抚琴人啊……”
粉竹自兰娉死后再无能亲近的人,自己一人守着小楼和一个不能言语的哑奴虚度漫长的时光,她听到了牧青远这声轻喃,不禁想起自家小姐高楼抚琴的旧日时光,一下没有忍住,别过头去,抬袖拭去了眼角涌出的泪水。
牧青远看到了粉竹的动作,他将自己用过的酒盅用木夹夹了盅沿在滚水中烫过,在里面倒了一杯新酒:“粉竹姑娘,佳酿解千愁,来饮酒吧。”
粉竹倒是不扭捏,她接过牧青远递来的那杯杏花酒,用袖掩唇,一饮而尽。
牧青远笑了笑,抬手又为她斟满了一杯。
两人不再说话,也确实无话可说,就这么如此这般,牧青远在小楼中又留了小半个时辰,等到他湿透的外衫被炭盆烘烤的干了八分,站起身向粉竹道别,向小楼外走去。
楼外雨还未停,粉竹送他出门,看着夜雨,将自己方才撑的那把伞递给了他,牧青远没有接:“当年我不该走到檐下避雨,兰娉姑娘也不该唤我进去躲雨。
当年我做错了事,如今不该再犯。”
粉竹根本不听他的话,将伞硬是塞到了牧青远的手里:“这伞我交予牧少爷,是怕雨重,打湿了牧少爷衣襟里的那封我家小姐写予你的书信。
牧少爷切莫自作多情了。”
牧青远不禁失笑,他道了声谢,接过了那柄伞。
油纸伞上绘清溪,溪旁几株兰草亭亭,有雨水挂在上面,像是晨起时的叶尖凝露,牧青远撑着纸伞在雨夜慢慢向自家走。
多年前也是一个相似的雨夜,他夜晚归家时天降大雨,于是小跑几步到小楼屋檐下躲雨,那时在三楼的兰娉透窗看到了等在楼下的牧青远,可能是看他可怜,让粉竹打开楼门,唤他进去避雨,他在那夜等雨停时打了盹,一夜好梦直到第二日莺啼时才醒来,出门时被好事的人看到,流言一下不受控的扩散开来。
那年牧青远刚过十五,牧氏子弟年满十四便会从自家内塾中结束课业,前往建德供给世家弟子读院继续学习,他那时刚知自己生母并非庄桃,再加上父亲对他一向的苛责,少年人无力解新愁,正是最为叛逆的时候。
在自家私塾学业时还有束缚,一旦去了鹿鸣书院暂住他便少了拘束,牧青远现在回想起当时的行事作为,也觉得自己颇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样子。
生在江南的文人雅士向来避不开烟波浩渺风月无边,他也就是在那时跟着同书院几个年纪稍长些的同窗去了风月场。
少年人初尝欢情,自然难免纵情,牧青远早已发现自己只能对同性提起兴趣这件事,他为了避开自己这份不同寻常的窘态,向来只与歌姬浅聊些书画琴棋,日子久了,竟还有了牧家的少爷颇为洁身自好的传言。
牧青远常去找的那个姑娘体态丰腴,长相只能算得上中等偏上,不算绝色,他甚至现在忘记了对方的名字,只记得她弹了一手好琴。
某一日午后,他就是从这位体态丰腴的姑娘口中,第一次听到了兰娉的名字。
牧青远还记得那位姑娘那时带着几分艳羡说道:“兰娉姐姐的琴弹得好,不知等我的琴艺能赶上她时,能不能有个和她相似的归宿。
若是能有兰娉姐姐这样的归宿,倒也算是善终了。”
其实依翠楼的兰娉也不知到底能不能算真就有了善终,她嫁人了,可嫁的是阮家的那个痨病鬼阮盈,刚入门为妾不到两年,人就没了。
阮盈死了,阮家人厌弃兰娉的出身,阮家老太太又觉得是她克死自己的小儿子,没几个月就将她赶出了门,好在阮盈料到了后事如此,早早为兰娉建了这栋清河旁的小楼,房契填在兰娉名下,兰娉才不至于没有去处。
兰娉还在风月场厮混时攒下的钱财不少,名下又有一栋独栋小楼,安稳度过余生不算难事,真要算起来,比起年老色衰才能从风月场脱身的姑娘,看似是要好上一些。
牧青远刚知晓她的名字时,她就已在这栋小楼里住下了。
牧青远对她虽有好奇之心,却并没有打扰一位素未谋面的姑娘的心思,他没这个心思,有这个心思的人却不下少数。
都说无聊之徒颇爱劝妓从良,可真等真有风月场的姑娘脱离了苦海,他们又伸长了脖子讥讽那位娶了歌姬回家的男人是如何被色欲蒙了心,后来娶她的男人死了,他们一个个又在楼下嬉笑着盼着她一个人过不下去日子,等着候着她重操旧业,好当她的下一位劝她从良的恩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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